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悭臾龙爪一招,攻势凌厉,招招都是杀招。
百里屠苏举剑应战,勉力应付,十几个回合下来后,却仍然不敌。
他以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了,悭臾却收手,放过了他。
道:“哼,虽未尽吾力之万一,然凡人能与吾一战至此!已属不易!可是小子!你当真只是一介寻常之人?你识得太子长琴?!”
“我……未曾亲眼见过名唤太子长琴的仙人。在梦里,他时常坐于此处抚琴,一只名为悭臾的虺,是他的朋友。但身处梦境之中,或从梦里醒来的瞬间……我会觉得,我,即是太子长琴,而太子长琴即是我。我知道,眼前便是悭臾……你破水而出,我脑海中忽尔浮现许多、许多过去之事……”
“过去之事?说来一闻。”
过去之事,便是那些榣山水湄边朝夕相对,近千年的日日夜夜。
过去之事,便是昔日诺言,成了琴音空响。
过去之事,便是那条历经三千年终于修成了应龙的黑龙,一时兴奋于人界南海戏水兴波,使人界遭灾。天帝伏羲派遣仙将予以惩戒,黑龙打伤仙将,逃入不周山寻求烛龙之子钟鼓的庇护。
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与仙人太子长琴同往不周山捉拿黑龙。因钟鼓是除衔烛之龙以外天地间力量最强的龙,太子长琴受命奏乐,令钟鼓神安睡去,以便水火二神行捉拿之事。却不料惊见黑龙金色眼瞳,竟是当日一别后再也未能相会的水虺悭臾。
太子长琴吃惊之下停了乐声,钟鼓醒来,因遭欺骗而勃然大怒,与水火二神争斗不休。三方强大之力致天柱倾塌,天地险些就此覆灭。
之后,众神奔走,灾劫方平定。
黑龙悭臾与女神赤水女子献立下契约,为其坐骑,永失自由。
共工、祝融往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
而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去仙籍。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
永世寡亲缘情缘,永世孤独,无可更改。
百里屠苏握紧剑柄,问道:“悭臾,你已经修成了应龙,通天彻地,那么——为何我会梦见太子长琴,为何有这些记忆,我究竟是否是他轮回中的一世……你能告诉我吗?”
悭臾思虑片刻,道,“于吾而言,你是太子长琴,却也不是。你体内同时存有一人一仙的魂魄,两份魂魄都残缺不全,三魂七魄各去了半数,这两份都只有一半的魂魄又汇于一处,才恰好融合,成就了你,百里屠苏。”
也就是说,百里屠苏的他,和太子长琴的他,各占了一半,却不知,他究竟是谁多一些……
悭臾又哼了一声说:“小子,你体内有一个强大的封印。施术者不知是人是妖,还是堕入邪魔道之仙,竟将不同魂魄以及滚滚煞气尽数封闭于你肉体之中。”
“……!封印?能解开吗?”
“哼!这个封印,若解开了,三日后你的肉体和魂魄都将散去,化作荒魂。可若不解开封印,你也会渐渐被煞气侵蚀,终有一日,邪煞之力会使你迷失,然后变成一个嗜血狂魔。直到你死去后,那些封存于肉身中的煞气又会令你尸变为真正的怪物……”
百里屠苏一时怔然,几乎不敢相信,怎会如此……
他才与方兰生说好,要在一起……
不过十来日,竟就知晓,自己连活着,都是祸害苍生……
百里屠苏勉强镇定,又问,“太子长琴的命运,与我的命运……是否……?”
“你想问是否相同?小子,你须知魂魄也有分工,分掌每个人的命、运、情、智等,而你……你恰恰拥有了太子长琴的命魂,自然,也承了他的惩罚,永世寡亲缘,寡情缘……”
“……这般。”
百里屠苏闭目一会,方睁眼与悭臾道别,他要去寻他的伙伴们了。
悭臾了解了他此行目的之后,就把其余五人护在结界内,让他安心。
“虽你并非太子长琴,然身具吾友之魂,令吾怀念。与吾同待片刻吧。”悭臾说。
百里屠苏颔首,应了。
这里并非真正的榣山,榣山已在时光变迁中不复昔日模样,所以当悭臾也老了,不能再征战四方时,赤水女子就为他寻了这一处安歇之地,将此处变作与他的故乡榣山一模一样的地方。
没有什么事物能抵得过时光的迁移,所有事物,都要经历出生、成长、成熟、然后渐渐老去,死去,最后归于无形,回归自然的过程。
人是这般,物是这般,神也是这般。
悭臾是神,却也已经时日不多。他尚有两个心愿未曾完成。
第一个,是想再听一听太子长琴的绝世琴曲,只是百里屠苏不会琴,便借吹叶圆他心愿。
皎白圆月,银须黑龙,微低头专心吹叶奏曲的黑衣少年。
又构成了一幅画。
这幅画历久弥新,岁月的洗礼,时光的荏苒,曾经的白衣青年变作黑衣的少年,曾经的小黑蛇化作应龙。
都不能破坏它。
蝉鸣歇音,万物静籁。
悠扬的曲调飘荡在这祖洲变化的榣山之中。亘久不息。
曲终人散,旷逾千万年。
他们终于,再次相遇了。
悭臾听完,静默良久,再称呼百里屠苏时,已从小子变作了吾友。他说他昔时曾与太子长琴约定,待他修成应龙,便让他坐于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他欲与百里屠苏万里遨游一番,百里屠苏却不肯应。
只因他不认为自己是太子长琴。
他确然不是太子长琴,他是百里屠苏,即使是拥有太子长琴的命魂,拥有了太子长琴的记忆,也不会……成了太子长琴。
然而悭臾还是赠他龙鳞一枚,称必要时可召唤于他,若他哪一日想通了,也可召唤他。
悭臾交代事情已毕,就打算把百里屠苏送去仙芝之地,百里屠苏却忽然叫住他,问他这世上是否有死而复生之法。
悭臾沉默一会儿,道:“如何没有?只不过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将令人难以承受。就像……现在的你。”悭臾说着,顿了一下。
“……?!”
他又道,“所有生灵的归途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只有活着之时尽力而为,令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
百里屠苏微微睁大了眼。
“想起来了吗?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吾友。”
“我不是……”
“生为何,死又为何?天无尽、地无涯,其间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本是浑然一体,所谓生,道之化境,所谓死,还道于天。……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吾友,你曾在榣山水边如此自言,经历这般漫长的时光,你,可曾寻得解答?吾亦不敢妄言参透生死之意,吾只知道命途长短并非紧要,唯淡然自问,可有人将你放于心中,你临到死前可曾悔恨?”
“…………”
“这世间,何曾有永生不灭的魂灵,唯有斩不断的人心。若要逆天改命,自古几人能成?你此生,恐逃不脱坎坷多难……好自为之。”
悭臾说罢,将他送走。
百里屠苏再睁眼时,面前已是一片紫色花海。
“……形如菰苗,生于琼田……看起来挺像,这八成就是仙芝了~”方兰生四下望望,跑进花海里。
百里屠苏静静看着,少年一身青衣,立于一片紫色繁花中,别样明朗。
他与尹千觞拌拌嘴,开心地采摘着这些珍贵的仙芝。
说要多采点,好带回去让少恭救更多的人。
永世寡亲缘,永世寡情缘。
是不是他这一世……也会这般,生别离,阴阳隔,求而不得,爱而不得……
若他和方兰生过从太密,会不会,他也和他娘一样……突遭横祸。
方兰生手里捧着许许多多的仙芝,跑到百里屠苏面前,喊道,“木头脸!”
“……”
百里屠苏定定望了他一会儿。
繁花迷紫,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两相望。
若是这世上有时光定格之法,若这一刻能够永远不往后消延。该有多好。
只消这一眼,这一瞬,便可成了永恒。
然而时光不曾听到他小小的呐喊,它依然如故。划过了。
方兰生越来越近了。
静望须臾,百里屠苏倒退一步,侧身转开。
他离了两步,正巧遇上风晴雪跑来找他。
“苏苏你看,我采了这么多,救活你娘够了吗?”
“足以。”
百里屠苏应了一句。
方兰生抱着一手的花,呆在当场。
………………
第四十二章
欧阳少恭已经回转青玉坛执掌门派事由,百里屠苏等人从祖洲回来后就据他所留地图上了衡山。
要抵达青玉坛,需得过会仙桥才行,而这会仙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一条悬浮于空中、半透明的道路。
站在那上面,四面八方、头顶脚底都是白茫茫空荡荡的,若是心脏稍微差些的,怕是要吓得晕倒。
也幸而他们几人并非常人,翻腾之术用惯了,也未怎么惧高,走这条路,只需小心谨慎,莫要跌下去了才好。
方兰生小跑几步走到百里屠苏身旁,与他并排走着,可是没走多久,百里屠苏又凭着腿长,走到他前面去了。
越走越远。
方兰生抓抓头发,又追了上去。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了。
百里屠苏忽然转变了态度——也并非是全不搭理他,只是冷冷淡淡,与他说话也是多有不答,或只是干脆的点头摇头。
就像、就像回到了初识那般。
也不全是,初识时,百里屠苏看不顺眼方兰生,方兰生也是讨厌他的。
哪像如今这般,他说他喜欢他了,他也应了,百里屠苏却忽然转变了态度。
如今这般,就像百里屠苏仍看不顺眼方兰生,而方兰生,巴巴地贴上去,喜欢上他了。
非他不可了。
方兰生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后头尹千觞笑着说什么“腿短就不要老是跟着恩公了嘛回来回来和我们大伙一起走多好。”,只抓着自己的布包又跑了几步追上百里屠苏。
面上勉强维持着心平气和,心里已经把个百里屠苏从头到脚都骂过了。
若是死木头脸要真敢始乱终弃玩弄他感情,他绝对、绝对……也做不出什么来。
方兰生想到这,不免有些泄气。
他能做什么呢,他与百里屠苏本就是偷偷的,好了是偷偷的,不好了……也是无人知晓的。
他们不好了……还是这般莫名其妙就不好了,方兰生心里难受得要命,却找不到人说一说。只怕说给旁人听,不是被嘲笑,就是没人信。
就好似现在,他这般追赶,像臭酒鬼那类不明就里的还要取笑他腿短还跟百里屠苏比谁走得快。
方兰生心想我哪是要与他比谁走得快,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样与他并排走,与以前那样……现在,竟是连很久以前都比不上了。
百里屠苏不等他了。
方兰生想入了迷,不提防脚下踏空,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就朝空中掉了下去。
百里屠苏听到他低呼回过头,一下看到他掉下去了,心里一紧,迈脚就要跑过去救他,刚迈开一小步,就看到方兰生半空中一个转身,使上了翻腾之术。
百里屠苏迈出的这只脚,就停下了。
他会翻腾之术,方兰生,也会。
他们都是会的。
只是以前,他总是忘了这一点。
总要自己出手救了他,才心安。
方兰生使了翻腾之术,摇摆一阵才在空中稳住身形,下意识转头去看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望了这边一眼,又转身往前走去。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想来救他。
方兰生眼底一黯,握了握拳头,仍回了空中会仙桥上。
这回却没有去追百里屠苏了,只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
大概十步远。一直那么远。
谁也没有走快了,或是走慢了。
大概这才是他们应有的距离。
再近了是错,再远了,又成了难过。
方兰生觉得,衡山会仙桥大概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难的一条路了——他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更难的路要走,但是截止到这一刻为止,于他而言确是最难的。
又漫长,又艰难。
前面的黑色挺拔身影他跟不上。
熬过这一段难走的路,他们才到了青玉坛。
青玉坛也是一处日月洞天,上层永远为黑夜,下层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