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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今晚大哥也有事要出庄去,看来梅庄要冷清一阵子了。”
丹青生去后,令狐冲在廊下站着,心里越来越烦躁,耳边仿佛有无数混乱繁杂的声音同时响起,不断折磨着他。他将手中的云鸠剑握得越来越紧,最后终于长剑出鞘,破风疾舞,“铮”的一声,直透云霄。
今夜的梅庄分外宁静,连一丝蝉鸣也无。令狐冲喝了药后,在榻上辗转许久,才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遍地尸首,火光冲天,仿佛人间炼狱。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身后是刀剑相击的杀伐之声,身前是断壁残垣中仅剩的一间小木屋。火舌已将卷上了房梁,很快就要将整间屋子吞没。他呆呆地站着,看着,忽然听见火焰燃烧之声中飘出一缕微弱如游丝的婴儿哭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开始向木屋疾奔。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出那个孩子!
灼人的热浪伴随着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咳了几声,掩住口鼻就要冲进去。忽然,他被人从身后拉住了。那人力气很大,虽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衣领,却使他不能动弹半分。
他拼命地大喊:“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却仿佛没听见,而是将他抱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量十分矮小,竟是回到了四五岁的模样。
那人抱着他不停往回走,离木屋越来越远。他狠狠捶那人的手臂,那人却不肯放手。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木屋轰然倒塌,然后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弟弟!”
令狐冲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深呼吸几口,才冷静了下来。
良久,他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弟弟?”
他还未把这奇怪的梦理出个头绪,忽听得窗外有人高声喊道:“着火了!院子里着火了!”
令狐冲一惊,迅速下床披衣,拿了长剑。推开门,见前面院中果然有火光,忙穿过长廊朝前院跑去。跑着跑着,他渐渐意识到,方才那声呼喊似乎是杨莲亭的声音。细细想来,那语气竟有几分奇异——仿佛那人并不对前院失火感到惊慌,反而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令狐冲一踏进前院,便看见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已在那里,而杨莲亭就站在他们身边。几个家丁不断挑水泼水,很快将本就不大的火势压了下去。
令狐冲道:“怎么回事?院子里怎么会起火?”
丹青生道:“大概是天气太过燥热了。杨兄弟没事吧?”
令狐冲道:“我没事。”
秃笔翁向杨莲亭一拱手,道:“多谢杨亭兄弟仗义相救。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冲进屋来提醒我们,这火势必会殃及我们兄弟几个的房间。”хвtxt.сοм
令狐冲听了这话,心下更是疑惑重重。杨莲亭睡在后面的客房中,怎么会首先发现前院失火?发现之后,为什么先去提醒黑白子等人,独独抛下了自己?还有,他出声警示之时,为何那般镇定自若?难道……这些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不多时,火已经彻底灭了。黑白子等人陆续回了各自的房间,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寂然。令狐冲瞧着杨莲亭,满腹的疑问几乎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莲亭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回走。那眼神并不冷淡,更不锐利,却令人不寒而栗。令狐冲既惊讶,又心痛于杨莲亭如此突兀的转变。飞扬跳脱的少年和他那无忧无虑的笑靥仿佛已成昨日一朵凋谢枯萎后被踏为粉尘的花,今日的他,为一句“错付心意”,面目全非。
令狐冲追在杨莲亭身后,低声唤道:“莲亭!莲亭!”
杨莲亭却充耳不闻,脚步愈发快起来。令狐冲心下急切,暗运轻功疾走几步,便拦在了杨莲亭身前。他蹙着眉,深深望着杨莲亭,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杨莲亭见他神色间颇为担忧,轻轻一笑,道:“我能怎样?还不是一如往常。”
令狐冲咬着牙道:“你这几日到底在做什么?今夜这火,是不是与你有关?”
杨莲亭展开如花笑靥,凤目氲氲,竟有种邪魅之气:“我在做什么,你不必操心,只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说完,杨莲亭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令狐冲立在长廊下,心中的阴云愈发浓重。他的理智和直觉都在告诉他,一场大祸迫在眉睫,且无可挽回。
西湖底的密道里,一如既往地黑暗和寂静。在长久的静谧之中,忽有一个人影自洞口跃下,通的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火折亮起,这微弱的光芒被他握在手中,划开了亘古的暗夜,向厚重的石门移动而去。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插入匙孔,转动几下,向内一推,石门便缓缓打开了。他不疾不徐地将钥匙收回怀中,继续往里走了数十丈,然后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火折,点亮了石壁上熄着的一盏油灯。
油灯燃起,一扇铁门从黑暗中浮现。那人站在铁门前,昏黄的光晕照着他的轮廓,依稀可以看见,他全身上下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之中。
铁门里传来任我行粗重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
黑袍人淡淡的道:“我前几日和任先生提出的交易,任先生可曾考虑过?”
任我行冷哼一声,道:“你说能将我放出去,我便信你么?你算什么东西?”
黑袍人“嗤”一声,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任先生,你已做了十几年阶下囚,难道还没做够?我既有能耐拿到石门的钥匙,再将这铁门的钥匙拿到手,又有何难?”
任我行沉吟片刻,道:“那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黑袍人道:“我可以助你逃出地牢,助你东山再起,只要你许我日月神教长老之位。”
任我行听了这话,仰天大笑,许久才收住了笑声,道:“放屁!凭你这乳臭未干、不会武功的小子,也想当日月神教的长老?”
黑袍人嘴角一挑,取下了罩在头上的黑布,露出了面容。他明眸皓齿,清雅秀美,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抹邪气,令人望而生怯。
此人,正是杨莲亭。
“我从没想过能瞒住任先生。”杨莲亭望着那扇铁门,笑得温软,“任先生还记得我的声音,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任我行道:“少跟我花言巧语。你想做日月神教的长老,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杨莲亭一挑柳眉,道:“原来日月神教的长老,尽是些愚昧无知之辈。空有一身高强的武功,那又有什么用?今日能救任先生出去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任我行冷笑道:“东方不败篡我教主之位已有十余年,我在教中的势力早已被他清除得差不多了,自然不会有人来找我。”
杨莲亭道:“正因如此,任先生才更需要培植新的势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加入日月神教做普通教众也是难于登天,若有任先生栽培,我便可以平步青云。”
任我行道:“你并不忠于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莲亭笑道:“我请问你,你现下需要的是一条忠心的狗,还是能放你出去的人?”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老夫叱咤半生,倒是第一回遇见敢挑明了和我互相利用的人!你去吧,这桩交易,容我再想想。”
杨莲亭道:“三日后我再来,希望任先生的答复不会让我失望。”说完,转身离去了。
铁门内,任我行的面目瞬间阴冷下来,腹中的算计早已转了千百回。经过这一番交谈,任我行愈发觉得此人不可靠。他来历不明,虽有个剑法精绝的哥哥,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于梅庄明明是个外人,却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石门的钥匙,并且听他言下之意,拿到铁门钥匙也是不在话下;他渴慕权位,提出要做日月神教的长老,意欲一步登天……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自己能否与他做这桩交易?
身后的石门已经缓缓合上。杨莲亭戴好黑布面罩,顺着地道渐渐向上走。出了洞口后,他吹熄火折,盖好铁板,穿过琴堂时,瞟了一眼桌上那把铁制的琴。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他见黑白子鬼鬼祟祟向琴堂而去,便尾随而至,随后亲眼见到黑白子从这把铁琴下拿出了石门钥匙,进了地道。就在那一晚,他躲在石门外,听到了黑白子与任我行的对话,得知了他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心中便有了周全的计划。хвtxt.сοм
这一回,他赌上生死,只为挽留一人在身边。
傍晚,漫天霞光,美不胜收。钩弋殿前,刘连城孑然独立,一袭素衣,发束玉冠,风姿宛然。明日,他将成为越国帝王,君临天下。
眼前,是层层玉阶,阶下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九重宫阙,宫外是越国的千万子民和如画江山。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兴盛国祚、福泽万民,这些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负担,而是责任。
只是,仍有一丝牵念,挥之不去。
此刻,有一名男子正缓缓步上玉阶,亦是一身缟素。不多时,那男子行至他面前,深深一礼,道:“拜见皇兄。”
刘连城点点头,道:“连曦,你来了。”
刘连曦直起身子,道:“皇兄之前受伤极重,现下身子尚未痊愈,还是快回殿中吧,不要吹了风。”
于是兄弟二人进了钩弋殿,在檀木案边坐定。宫女点上了镂花宫灯,映得满殿明亮如昼。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半晌,还是刘连曦先开口道:“许久不曾与皇兄对弈了。”
刘连城浅浅一笑,向贴身服侍的内侍季玄道:“拿棋具来。”
季玄立时捧了棋盘与棋子来,在桌上摆好。刘连曦将盛着棋子的盒盖打开,只见黑子视若点漆,白子温润如玉,笑道:“皇兄这里竟有上好的云子。”
刘连城道:“你便持黑子吧,我持白子。”
这一局,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两人皆是其中好手,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各有夺弃,运筹帷幄。良久,似乎已成死局。轮到刘连城时,他手握一枚白子,望着棋盘上黑白冲杀之势,思索这一子该落在何处。
刘连曦道:“皇兄的棋艺依旧如此精湛,我拼尽全力,方才与皇兄势均力敌。”
刘连城目光不离棋盘,道:“是你棋艺愈发长进了,我若不打起精神,可就要败在你手下了。”
刘连曦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道:“皇兄,你自幼阅遍世间名家棋局,早已深谙其中进退胜败之道,那是我万万比不过的。”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天下有一局,你永远都参不透。”
刘连城不解,抬起头,道:“是什么?”
刘连曦道:“相思局。”
刘连城心中一颤,手亦微抖,竟将手中白子落错了位置。
刘连曦拊掌笑道:“皇兄这可上了我的当了!”笑容如同顽童一般。
刘连城急道:“这怎么能算?”伸手便要去取回那落错的白子。
刘连曦抓住他的手,道:“悔棋非君子!这一子不许动了!”
刘连城无奈地笑道:“好,好,便放在这里。”
一子落错之后,白子节节败退,大势尽去,很快便彻底输了。
刘连城长叹一声,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罢了,罢了!”
刘连曦道:“这回虽是我使诈胜了皇兄,但终究还要怪皇兄心有杂念。”沉默半晌,道:“那位令狐少侠近况如何?”
刘连城垂眸道:“我派去的人只暗中护送他到了杭州,便回京来了。”
刘连曦皱了皱眉,道:“你放下了他,可舍得?”
刘连城摇摇头,道:“我放不下。只是我生来便该高居宫阙,他生来便该快意江湖,我若执意不忘,便是自寻烦恼。”
殿中一时又陷入沉寂,两人各自沉浸于各自的心思之中。
刘连城以手支额,心绪飘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漾起了秋江的波光。
令狐……令狐。
我已登上尘世之巅,你可看见?
七月十六,令狐冲最后一次喝下解药,体内的毒已完全清除,内力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他望着窗外,想来也有十几日不曾离开梅庄了,便独自出庄去散散心。
傍晚,西湖畔,夕阳余晖泼洒于水面,天光云影,涟漪璀璨。晚云边的大雁携着南屏暮钟清越悠远之声而来,转瞬又展翅而去,不见影踪。令狐冲在湖边一座小酒馆里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酒,独赏湖上佳色。
忽然,邻桌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飘过他耳畔,一人道:
“昨日是北越新君登基的日子吧?”
令狐冲拿着酒碗的手蓦地一滞,有几滴酒水溅出,染湿了袍角。
又听另一人接道:“不错,是昨日。要说邻国这位新君也实在奇怪,自小便天资聪颖,成人之后更是才略过人,只是如今已二十五岁了,竟仍未成家。”
先前那人道:“他不是早与湘云公主定下了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