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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越还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应该还可以再等等,再等等。夏越将木桶用白布重新盖好,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开酿造场。
到了晚上,夏越把式燕哄睡了之后,自己是怎么也睡不着。式燕这些天睡不大安稳,夜里总会醒过来,若不是怕夫郎看不到自己会着急,他都想起身到藏里守着那桶醪。
迷迷糊糊睡着,梦里果然还是充满了醪的气味,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反复梦见上槽时机错误导致新酒失色的场景。夏越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却一直困在这不停循环的梦里,无论如何都没法挣脱出来。
好不容易睁开眼时,天已经微亮了。夏越猛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把胸中的浊气吐了出来,眉间很重,完全没有睡过的感觉。
就这样又熬过了一天,夏越觉得自己心里已经越来越焦躁了。唯一让他心里轻松一点的事,是式燕的左脚已经不疼了,可以普通在房内走动。
轮椅车被收了起来,夏越不需要时常陪在身边了,除了一日三餐在家里陪着夫郎吃饭之外,夏越都待在酒藏里,晚饭后也仍然会出去,夜深了才回来。式燕虽然没有问,也看得出丈夫大概处在紧要关头,便体贴地没有多问。
到了元月十九,在傍晚时分,夏越去找到了杜师。
“少藏主?决定要上槽了吗?”杜师关切地问。自从决定将第三桶云起交给夏越时起,他便完全放手,任夏越用自己的方法去酿造,上槽的时机也不再过问。杜师对这个少藏主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总觉得可以相信这个青年,相信他不会出错,不会搞砸。
夏越面上很严肃,他点点头,道:“老爹,我想用吊袋。”
“吊袋?”杜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吊袋是一种不常用的古老上槽方法,并不使用压槽,不给酒醪施加任何压力,而是将醪袋吊在桶内,让酒自然滴落。由于不会将酒醪压迫挤碎,滴落下来的只会是液化发酵的部分,因而用这个方法收集到的酒,是杂味最少的精华部分,能够成为味道极为细腻、香气宜人的酒。
只是使用吊袋,会非常的耗费人力与时间。要将装好醪的醪袋一个一个扎口,吊在桶内,这个过程比单纯将醪袋平放入压槽内要费时得多,扎口要细心,也要快速,必须尽量赶在酒从袋中滴出之前完成,以免浪费。全部的醪袋都吊好之后,等待所有的酒滴出,需要至少一个昼夜。
这个方法不只麻烦,更重要的是,吊袋得到的酒,因为是一滴一滴自然滴落,量比上槽压榨的要少上许多。量少,费时,费力,是吊袋上槽不被酒藏采用的原因。
云家酒藏已经有十多年未曾用过吊袋了,这次要用,是否说明少藏主认为那桶云起有如此珍而重之对待的价值?杜师看着夏越凝重的神情,沉吟了片刻,点了头:“行,那就用吊袋吧。什么时候上槽?”
夏越沉默了片刻才回答,眼中是紧张和坚定:“明日午后。”
71、新生
元月二十;第三桶云起上槽。
这日清晨下过一场细雨;空气相当湿润,虽然有风,但只是偶尔吹拂一阵的程度;算是适合上槽的好天气。
夏越聚集了九个藏人,加上自己;一共十个人,为上槽做最后准备。
昨日与杜师说过后;他便吩咐人准备好足够的吊袋。醪袋都是自进藏以来就持续清晰;以确保不残留异味的;只是绳子比较麻烦。绳子很少用到;虽然藏里仓库中常备,却没有经过醪袋那样仔细的清洗。虽然绳子只是用来扎口;将醪袋吊起,不会与酒醪有接触,串味的可能性很低,但夏越还是每一根都检查了一遍,又找了一种吸味的竹炭跟绳子放了一晚。
使用吊袋上槽,需要大约七个稍小一些的木桶,一个木桶只能吊上二三十个醪袋。夏越为求保险,多准备了一个木桶。于是酿造场内一排摆放着八个木桶,用石墩和木板垫高了。木桶上横架着三根木棒。吊袋即是要将醪袋扎紧袋口后,吊在这些木棒上的。
未时刚过,夏越便掀开了盖在酿酒桶上的白布。他的云起酒醪静静地在桶内沉睡,已经几乎看不到冒泡了。夏越尝了一口,味道和气味都如自己所想。
没问题,他对自己说。
槽场内放不下木桶才都放在了酿酒场里,好在其他酒上槽了之后,酿酒场空出了足够位置。藏人将醪液捞出,装入运送用的小木桶中,送到上槽处,在半切桶中将醪液倒入袋中,扎好口后吊在集酒的木桶内。一个木桶吊满后,要用白布覆盖于桶上,隔绝空气。
藏人们沉默紧张地进行作业,这个作业重复了近两百次,把所有的醪液都从酿酒桶中舀出,一共用去了一百九十六个醪袋。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将所有醪袋都吊在了桶内。
包括夏越在内,十个藏人围在集酒桶旁,渐渐放轻喘息,待周围稍稍安静下来,他们听到了酒的精华一滴、一滴,滴落桶中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响,夏越感觉肩上忽然一轻,过了片刻,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
吊袋上槽需要一个昼夜,这个过程需要有人看着,为了避免吊袋中滴出的酒蓄起来浸没吊袋,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将集酒桶底部的龙头打开,将蓄起的酒液用小桶运往槽场。
夏越留在藏里守着,没有回家,晚饭是在藏里跟其他藏人一同吃的,吃完之后又马上回到云起旁看着。一直到夜深了,他才与其他藏人交班,在藏内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又起来继续守着。
他将最初滴下的酒盛了一部分到小葫芦里。随着时间经过,棉质醪袋的缝隙会被醪渐渐堵塞起来,滤出的酒便会越来越透明,而在刚刚吊起时,醪袋的缝隙还较大,此时滴落的酒,是有些浑浊的淡淡白色。
夏越盛在小葫芦里的便是这样的酒。这微浊的酒液,是用吊袋上槽的酒最为美味的部分,是他想让夫郎品尝的。
只是,夏越自己不敢试饮。他知道自己在害怕,虽然溢满周遭的香气让他觉得这会是好酒,虽然他随时可以打开龙头,用长勺接酒来喝,但他依然不敢。他有种等待审判的感觉,害怕过早知道结果,于是逃避现实般等着,打算到所有酒都移入槽场的大桶之后,再接受判决。
外头远远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慢四快,敲了五下,五更天了。
夏越一个人坐在酿酒场里,手里拿着滴漏,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八个木桶。骆越的滴漏外表与沙漏无异,只是琉璃容器内装的不是沙子,而是水。上半部分的水滴尽后,夏越便将龙头打开,开始运酒。
每一次运酒都要走上来回八趟,一个人虽然有些累,但好在这不是需要速度的工序,慢慢走也没关系。夏越觉得,这样反而不会让自己感到长夜难熬。
倒入大桶中的酒很清澈,酒香醉人,夏越看着发了会儿呆,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家里的式燕。
也不知式燕睡得好不好,这应该是式燕有了身子之后,第一次自己不在他身旁,让他独自入睡吧。
这样一想,他便有些挂心家中的夫郎。虽然出门前,他已经仔细叮嘱交待了小厮,也让小侍从今晚守在房里,确保式燕起夜或是有何不适时,有人就在身旁。本来他也的确安心了,心无旁骛地专注在云起上,可此刻一旦想起,到底还是开始挂念了。
夏越拎着小木桶从槽场往回走,路过窗旁,看到天边已经有些泛白了。
他掀开白布去看最初吊好吊袋的那一桶,酒液滴落的频率明显小了许多,只是吊袋还有些鼓胀,果然还是要继续吊上半天。
又运了一次酒后,夏越听到楼下已经有藏人开始活动了。他扭头看了看天色,才发觉已经大亮了。他在亥时睡下去,丑时起来,到现在居然也不觉得困。他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身子,又看了看八个集酒桶里的情形后,才下楼去洗漱。
到了辰时,酒液滴落的速度已经非常缓慢,夏越判断不会有浸没醪袋的可能了,便不需要有人继续守在旁边。杜师也上了来,夏越便陪着杜师往槽场去。
杜师没有夏越心里那些纠葛,他看着大桶内清澈的酒液,先是低头闻了闻,脸上微微露出了个笑容,然后便用长柄木勺舀起酒来试饮。
夏越在一旁看着,身上都绷紧了,连脚趾头都m了起来。他咽了口唾沫,牢牢盯着杜师的脸,紧张地等待着。
杜师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在口中细细品着这桶新酒。每次试品新酒时,杜师都是这个样子,但这一次,他立刻睁开了双眼。
夏越默默地吓了一跳,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更紧张了,他看着杜师,大气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杜师又把双眼阖上,再睁开时,却是面无表情。他把长勺递给夏越,示意他自己尝尝。
夏越从杜师手中接过长勺,稳了稳手指,不让自己发抖。这是他酿的酒,是他的云起,是好是坏都是他亲手酿造的,自己必须全部承担下来。
深吸了口气,夏越将酒喝入口中,将酒聚在舌尖,缓缓吐气。他本是闭着眼的,却在吐气的过程中将眼睁开,睁圆了。
口中的味道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芳醇在口腔内轻柔地蔓延开来,入口很是清爽,但带给舌尖的感觉却非常强烈,多层次的味道交织着展开之后,留下的是鲜明美妙的酸味,酒给人的感觉优雅而又有力,有种温和的微醺感自舌尖口中温柔地渗入体内。
“老爹……!”夏越激动地抬头望向杜师,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低头望着长勺中的酒,胸前强烈地起伏着。
杜师此时已是满面的笑容,他看着难掩激动的夏越,眼神中带了些慈爱:“少藏主,你酿出了很出色的酒。这风味十分绝妙,我敢说,这会是至今为止最完美的云起。”
夏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听到杜师这么说,他忍不住咧开了嘴,心里回荡着巨大的喜悦。他笑着轻轻叹了口气,这酒,真想马上让式燕尝尝。自己成功了,成功地酿出了酒,酿出了好酒,还是超乎想象的好酒,式燕会喜欢这酒的吧,不知道他喝下之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打断了夏越想象的,是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
藏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慌乱的声响,夏越与杜师对视了一眼,均是一脸不解。夏越放下长勺,刚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有个藏人就冲了起来,喘着气对着他喊:“少藏主,云家来人让您赶快回去!少夫人……生了!”
“什么?”夏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觉得大脑运转有些迟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少夫人生了!少藏主您快回去吧!”
夏越瞪大了眼,呆立了两秒,反应过来后,没顾上与杜师说一声,他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云家大门大开着,早有人一直候着等他回来,夏越没有停滞地一路撞了进去,待跑进自己住的东院,他却在院中猛地停下了脚步。
卧房窗户紧闭,门上挂了厚帘子,看不到里头的情况,周围感觉很安静,不若自己想象那般嘈杂,也没有孩子的哭声,出乎意料的情况让夏越有些心慌。
不是说生了么,怎么这么静,仿佛房内没有人似的。夏越气息紊乱,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卧房,掀开帘子,深吸了口气之后,跨了进去。
房内很暖和,对于奔跑了一路的夏越来说有些热,小侍从不在房里,却是云爹爹坐在桌前。
看到儿子回来,云爹爹站起来迎了上去:“跑着回来的?看你满头的汗,当心别着凉了,过给式燕和宝宝就不好了。”
夏越呆呆地点头,掏出巾帕擦汗,眼神一直往落着床幔的拔步床上瞄。
云爹爹看他这样便笑了,也不等他问便接着道:“式燕好好的,生了个小郎官。大夫刚走,式燕累着了,现在睡着呢,你小声点儿,别吵着他。”
说着,云爹爹便转身往里间走,夏越跟了上去,才注意到拔步床旁放着个婴儿用的小木床,里头还有个竹篮子,一个身上脸上都红通通的小婴儿正躺在里头。
“看看你儿子,”云爹爹笑得眼角的笑纹都深了许多,“跟你小时候可像了。”
夏越弯下腰看那红红的宝宝,虽说是七个月产下的,倒也是长着一层薄薄的毛发的,也不显得瘦弱,看起来小小一个大概是因为骨骼。夏越把手指在巾帕上搓了搓,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了碰那小脑袋,刚碰上便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宝宝温度好高,热乎乎的。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摸了摸还有些皱的小脸蛋,绵绵软软的触感让他脸上慢慢浮起了个傻傻的笑。
这就是他儿子,他当父亲了!夏越无声地咧开了嘴,只觉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很有冲动想亲吻一下孩子,又怕惊扰了这小生物。宝宝睡得正香呢,他怕弄醒了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