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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给我们加几个菜肴。要可口一点的,就来几盘贵店最拿手的招牌菜。”徐长卿吩咐道。景天听得徐长卿追上前去,如此这般地叮嘱了半天,心下暖意融融,又好比那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浑身透着舒爽惬意。
客人不多,酒菜很快上桌。
景天知徐长卿不喜荤腥,主动拿了银勺小筷剔去了鳊鱼的小骨,细细地堆在对方碗里:“好了,吃吧,别皱眉头,你唬不了我的。道家又不是全忌荤,只是你自己不肯放开吃食而已。佛家有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每天吃青菜豆腐,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得过来……”
徐长卿只是笑,替他舀了碗汤,推至桌边:“吃吧,刚才不是吵着饿么,现在反倒不肯动筷。”
景天一撩前襟跳上护栏,靠着雕花窗棂喝起了手中那盅竹叶青。此时细雨早已停歇,如血夕阳照着他英挺的脸庞,连鬓角细碎的绒毛也纤毫可见。徐长卿伫立在护栏旁,虽是一语不发却静然相陪。
这场景说不尽的恬谧、静好。
眼前是长天碧空,烟色葱茏,景天自斟自饮,其乐融融。其实,对他而言,徐长卿根本就不用做什么,只要能如今日这般静静地陪伴在身边,度过余下的岁月,于愿足矣。
“你一个人喝酒不闷么?”
“当然不闷,有你陪着我嘛。”
“是么?”徐长卿提壶主动给他斟了半盏酒,就着景天手中的白瓷酒盅饮了几口,叹道,“果然是陈年好酒!”
这下轮到景天略略吃惊地望着他,道:“白豆腐,真的能喝?涤尘山庄那次我以为你是一时冲动才喝的闷酒。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
“很久以前,和常胤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常胤那时候年纪还小,喝酒喝上了瘾,我怎么劝也不听。于是我就和他打赌,如果我能胜过他的酒量,他此生就滴酒不沾。结果……”
“结果,你赢了?”
徐长卿眉目舒展,笑了笑道:“大约,人的酒量是天生的罢。说来也奇怪,我修炼五行之法,逢到与水有关的就学得特别快。记得练‘天一生水’的时候,蜀山同门辛辛苦苦练上一年,我只要……”
“那当然了,你本来就是——”
徐长卿见他突然结舌不语,心下奇怪,追问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你本来就是蜀山大师兄,酒量好过常胤也是应该的……咦,李淳风!”
但见,楼梯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步履款款神态闲适地上前:“二位,久违了,打扰两位雅兴。”
“你胆子蛮大,现在满城在抓捕于你,你竟然还敢出现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
“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景大侠军营论道,月下谈情。这番拔剑倚天,梁上偷香,江山美人兼得的胆量,李淳风自问是远远不及的。”
景天闻言,脸上微赫,一时气结不语。反观徐长卿八风不动,恍若未闻,主动起身道:“据闻李道友曾在我等二人危难之时,施以援手,长卿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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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上 水墨江山
李淳风笑了笑,折扇“啪”的一合,笑道:“我那日虽掷下解药,却被夏王见疑而监视居所,不便立刻通知你师弟前去救人。等我寻了稳妥之人前去报讯,你师弟已经出营。所以‘施以援手’之说,委实是惭愧惭愧。更何况,我所以出手,实乃为了一己之私,你不必感念。”
景天一听,登时心生警惕:“什么意思?”
李淳风也不避讳,望着徐长卿直言便道:“我当你和你悬崖对射之后,心心念念便要见你一面,与你再斗道法,一较高下。不过今日看来,已无必要!”
“这是为何?”
李淳风叹了口气,坦然坐下,执壶自酌了杯酒:“我们的较量便是这红尘道场,何必拘泥于那开坛斗法。你我各为其主出谋献策,我为夏王,你为秦王。虎牢关、洛阳一役,尘埃落定,我是输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想来,李淳风还是修为不够。所谓‘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又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淳风审时度势之能,还在你之下!”拍桌叹道,“我昔日自负上知天文下达地理,远谋如范蠡,决策似陈平,唉……”自嘲地一笑,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我听闻你在虎牢一役开战前夕,便挂印而去,可见你早看出了夏王必败的缘由和征兆。故而趁早脱身,飘零江湖。”
“是!自从和你唐营对答之后,我回去便好好地思量了一番,夏王虽为一代枭雄,却不可担大业。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窦建德手下结交之人,多为阴险狡狯之徒,后来更是与那邪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为一己之私枉顾人命,生取活人精魂和怨戾之气修炼僵尸大法。如此灭绝人寰之举,淳风不屑与之为伍。”
徐长卿闻言,心下震惊,恳声道:“李兄可知那邪王乃何方妖孽?身世渊源何在?”
“此人甚是神秘,似乎早已跳出六道轮回之外,非人非妖非仙非魔,既无实体又无精魂,只是一团虚气。然而功力高绝,日渐修炼成型,你以后遇到此人定要小心应对。对了,他手下有个很妖媚的魔界女子,似乎叫魅姬,手中的搜魂笛专吸人魂魄,十分厉害,你要小心应对。”
“多谢提醒。”
李淳风自顾斟了盏酒,再度举杯向徐长卿示意。景天伸手一挡,毫不客气地拒绝道:“打住,他不能饮酒。”
“景兄弟——”
李淳风哂然一笑,横睇了满脸警惕的景天一眼:“无妨,君且随意,我自倾杯。”饮毕,神色恢复昔日的悠然。
“徐兄,蜀山今日辅助李唐社稷,可曾想过万一李家后裔成为了隋政暴君,又当何为?”
徐长卿不假思索:“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上天育民,并不是为了君主。但上天既立君主,却是要他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若李唐子孙暴虐不仁,自有天象降世,以为反斗,你我何必在此杞人忧天。”
“说得也是,我多虑了。若是李唐江山气数已尽,必有奇人出世,毁其基业。”李淳风微笑了道,“听说徐道长独自一人劝降王世允,居功至伟,可有其事?”
“非也,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区区我徐长卿,算不了什么。唐军之中卧虎藏龙,大唐基业日渐稳固,李兄既然有心要施展才学,一展宏图伟业,何不投效朝堂?你大可放心,秦王胸襟宽广,高瞻远瞩,绝不是挟私以报之人。”
“我知道,或许日后机缘巧合,我真会效命李唐江山也未定。”
他二人又对饮了几盅,李淳风便笑意盈盈托了手中从不离身的折扇道:“身无长物,唯有折扇一柄,赠与徐兄聊表寸心,万勿推辞。”徐长卿见他神色诚恳,若是不收,未免显得过于生分,当下收了扇子坦然谢过。
李淳风心下甚是欣悦,道:“家师连夜传令,据闻在并州文水郡武士镬家中找到了九字命格之人,名曰武媚娘,命我等速速前去汇合。我有事在身,须得马上和师兄会面。我那师兄虽摸骨测字之能天下少有,但好酒贪杯容易误事,我得尽快寻了他……淳风就此告辞。”
“保重!”
李淳风本已起身,此时忽然凑近半边身子,压低了嗓门在徐长卿耳畔道:“今日有醋坛子在场,委实饮得不甚过瘾,来日若有机缘,李淳风必当醉笑陪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眼见李淳风衣袂飘风,转眼下楼远去。景天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地抬头,揉了揉眼睛道:“说完了?人走了?”
“嗯,他师门有事。”
景天往徐长卿手里一瞅,心生警惕道:“这是什么东西?哎呀……这小子居然敢趁我熟睡之际,私下里赠送信物。不好,不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长卿闻言,吃惊道:“此话怎讲?我看李兄急公好义、胸襟坦荡,绝非作奸犯科的奸佞宵小之辈。”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白豆腐,你在蜀山那么久,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比那些妖怪还要坏!不行,扇子借我用用……”
“你很热么?”
“当然,你看他被秦王逼得挪了窝,还巴巴地跑来和你辞行。光是辞行不够,还要情意绵绵地暗送秋波,表送信物。我才打个盹,就有情敌趁虚而入,怎么不热啊。热,热得很,心里在冒火……白豆腐,听话,乖乖过来,我帮你扇风去去火!”
若是无关旁人听了这席话去,恐怕在目瞪口呆之余,对景天这种呷醋之能,要表示叹为观止;若是寻常情侣之间听得此话,只怕又要互生嫌隙。
独独徐长卿听在耳中,丝毫不引以为忤。只因对景天这种飞来横醋,情海生波,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德性,他早已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景天真真假假的调侃之词,平日多了去,若是时时刻刻要去计较,简直是自寻烦恼。
“谢了,春寒料峭,长卿不热。”
景天就着竹叶青喝了一口,呼哧呼哧卖力地扇着:“这个李淳风满嘴的之乎者也,什么圣人之言,酸溜得很。白豆腐,你跟他在一起,人都变馊了,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东西。”
“好,以后,我挑着你听得懂的说。”徐长卿从善如流,允诺得爽快干脆。
景天盯着徐长卿半晌,眨巴眨巴眼睛,神色悲愤地道:“白豆腐,你说话不要这么实在,成不?这个世上有句话叫善意的谎言!”
“景兄弟,此言差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景天眼见这呆子又开始碎碎念地较真,头都大了,立刻递上一盅热茶:“吱吱,吱吱,又不是老鼠,喝你的茶罢。”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懆懆之音。徐长卿屏息听去,但闻转轴拨弦三两声,犹如冰泉冷涩甚是伤怀。
门帘被青衣小童卷起,那头裹青巾的绿衣女子怀抱琵琶躬身施礼道:“客官,可需贱妾弹奏几曲,以佐酒兴?”
景天斜倚在护栏上,正对着良辰美景感慨颇多,哪里容得下着无关人士在一侧窥伺唱曲,挥了挥手道:“不必了,这是打赏你的,出去罢!”只闻得“叮铃铃”之声响成一片,他随手散出的铜板全滚落在地。
只是,景天虽坐在护栏上,但方才挥出这十几枚铜板用的是巧劲,对准了那孩子手中的托盘,又怎会洒落于地?
眼见那手捧托盘的小小侍童不过七、八岁年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狠狠地盯着景天一声不吭。
徐长卿瞪了景天一眼,主动捡起散落一地的铜板,交到孩子手里,又抬头望了琵琶女子,诚恳道:“我这朋友心情不好,你们不必介怀。琵琶之音在中原少见,大嫂不妨唱上几曲,徐长卿洗耳恭听。”
孩子神色稍霁,忙端过张凳几扶着自家娘亲坐下,绿衣女子便开始调弦试音。
景天被他三人冷落到一旁,心下嘀咕道:“我一片好心对待这娘儿俩,唱曲的小孩不识好歹,恁大脾气,白豆腐对人未免良善得过了头。”他听得琵琶声起,忍不住轻轻戳了徐长卿一下:“喂,白豆腐,咱们时间宝贵,给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走……”
“噤声——”徐长卿低低道,“你要学那春秋黔敖么?”
“黔敖?黔敖又是谁?”
他虽然声音甚小,却叫那孩子听见了,那孩子仰着头大声道:“春秋时期,齐国饥荒,有个叫黔敖的财主为了博个好名声,就熬了稀粥施舍给饥民。后来有个饿汉走了过来,黔敖就用勺子敲着锅沿,对那个人很不客气地喊着,喂,小子,快过来吃啊。谁知道,饿汉说,我就是因为不吃‘嗟来之食’,才饿到这步田地的……”
“后来,黔敖向他道歉,但那人仍然坚决不吃,最终饿死于街头。”徐长卿解释道。
其实,这个成语本是用来形容人有气节有自尊,亦是“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典故的由来。古往今来,大凡有点春秋大义气节的人,从来不接受带有侮辱性的施舍。
景天听了徐长卿的解释,心下却忍不住好笑:“白豆腐,这饿汉倒是奇了,放着米饭偏偏不吃,结果饿死,岂不是迂腐之极?接受了别人的施舍帮助又如何,没了性命没了活路,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又去哪里讲气节。”
那孩子梗着脖子大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和我娘可以唱曲养活自己,又不是乞丐,干嘛要你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