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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一头象,直接称自然是不可能的。哪怕有这般大的秤砣,也绝无人能拎起读数。
是以人群中很快有了答案:“杀之碎之,则可称矣。”
可惜这个答案显然不合曹操心意,他便再道:“文和以为如何?”
贾诩上前躬身一礼:“文和不知。”
曹操也似早已知晓贾诩答案,转而问荀彧道:“文若呢?”
荀彧微微一笑,他似成竹在胸,又似什么也没想到:“主公不若先询问他人。”
曹操再道:“那郭奉孝你呢?”
郭嘉敛眸,但笑不语。
曹操见状,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你们几个,看来今天是打定主意要看笑话了!”
他话音尚未落下,却听得一个极其稚嫩的声音道:“仓舒可以一试。”
曹植呼吸骤然一窒。
他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转道曹冲脸上,见他满面自信,仿佛刺痛瞳仁,微微紧缩。
曹操脸上已有了一分惊讶。
但他面对这个自己最为宠爱的儿子,总有着慈祥的目光,以及温和的声音:“仓舒有什么想法,尽可说出来!”
众人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曹冲微微一笑。他面上并无胆怯之色,反是朗声道:“可置象于船上,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
以水之力浮起船中巨象,再以他物代替,最终称出同等物品的重量。如此方法,不就可以称出这象的重量了么?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又甚是惊奇。
倘若这是郭嘉、荀彧,乃至任何人所言,他们都会十分佩服。但说出这个答案的人,怎会是一个六岁孩童呢?
曹操放声大笑!
场中原已十分寂静了。曹操这一声大笑正如惊雷破空,众人纷纷醒悟赞扬曹冲。
曹植立在原地,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曹操已大步至曹冲面前,将小孩高高举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对父子,无一人发现曹植异状。
曹植终究只是敛眸,掩去眼中震色。
果真如他所想,曹冲当真想到办法称了象。而他当初是预言了此事发生,抑或本已知晓此事发生?
若是预言,他是否能预言出他人乃至自己的未来?
……不对,这不是预言。
不是预言,定是他早知此事发生……而这代表着什么?
难道他梦中忆及的前一世,时间其实是在这一世之后?
而若这才是真相,又意味着什么?
——是否这一世所有经历他本已阅尽,将来所发生之事他也尽数知晓,只因如今记忆残缺,是以无法准确得知?
思及此,曹植深吸了一口气。
这世间很多人想要长生不老,很多人想要先知先觉。因为人都怕死,而未知的将来,亦有太多不确定的意外导致人死。
倘若一个人知晓他未来将发生的所有“意外”,他是否可以驱凶避忌,活得一世大圆满?
胸腔有些隐隐作痛,曹植才回神缓缓吐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了下来。
——他已发现一个弊端。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人若避开一劫,将来必会变动。既已变动,所知的一切也已都偏离,未来种种又将陷入未知。
是以知或者不知,皆将使最终结局陷入层层迷雾。
但假使一人知晓明日将死,他是否会不折手段来避开这一劫难,而不顾未来?
有人可以抵抗这等诱惑么?
绝无一人!
曹植亦是如此。
是以哪怕他冷静了,镇定了,依然从未如此焦虑得、迫切地,渴望地……恢复记忆!
称完大象,亦赞完曹冲,曹操便命人将大象牵往皇宫。孙权虽将之献给了他,他却到底还是汉中臣子,自然是要献于献帝刘协的。
既是如此,众人也就都散了。
曹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面上还有着一丝笑意,乃是方才赞叹曹冲聪颖时挂上的。他眼中也还有笑意,但很快随着父亲抱着曹冲离去的背影,缓缓隐去了。
他自然是要笑的,弟弟这般聪颖,他如何能不引以为荣呢?他非但要笑,还要一直笑,直至笑到最后。
也唯有他才能笑到最后。
他整理了表情、心情,又恢复平素温雅的模样,慢慢踱至一言不发的曹植面前。
方才众人恭维曹冲便如众星捧月,而他与曹植身边却空无一人。也许此刻他家小弟的心情,是十分沮丧难过的。
曹丕一只手已按在曹植的肩上。瞧着他苍白的的脸庞,皱眉道:“怎么了,脸色居然如此难看。”
曹植豁然惊醒。
他四顾周遭,众人皆已散了。唯有眼前尽在咫尺的脸,以及眸中隐约的关切。
曹丕瞧着他恍如梦中的神色,担忧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曹植长舒一口气。
半晌,神色才恢复往常:“没有啊。”
“你方才脸色白的吓人,若当真不舒服,便告诉二哥。”
曹植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昨晚睡得不太好吧,有些乏力。”
曹丕闻之微放了心,又道:“方才所有人都赞叹仓舒,你却一言不发,二哥还以为你很难受。”
曹植不语。
然后,他听到自家二哥继续道:“仓舒想到这个方法称象,这般聪颖,二哥既十分佩服,也十分羡慕。”
他这一句话,是用叹息的语气说出来的。这一句话自然也是半真半假,但他这般说来,既不会引人厌恶,也不会引人看轻,反而令人觉得他很是诚实。
倘若曹植心中亦是这般想法,定也会下意识附和同意此言的。
但曹植未曾有。
他心中并无羡慕抑或嫉妒,引他沉默之事,其实无人可以猜测。
是以他骤然听闻此言,心中一顿。
曹丕表面上总是一副兄友弟恭模样,但这一切都是装的。他这么说,其实也就代表着,他对曹冲已有了戒心。
曹植心念几转,只敛眸轻笑道:“其实我方才是忽然想到了一个趣闻。”
“哦?说来听听。”
曹植停顿片刻,似在组织语言:“二哥觉得,把一个大象放进箱子里,需要几步?”
“将大象放入箱子么?箱子大几许?”
“可大可小。”
曹丕思索片刻,缓缓道:“若箱子足够大,直接将大象放入便可。若箱子不够大,那便将大象杀了,剁碎方可放入。但若是极小的一个箱子,却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却能将它放入那个极小的箱子。”
曹丕面上表情略有一分惊讶。
他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并未错过他眼中那一分狡黠。垂眸深思许久,反驳道:“不可能。”
曹植不解释,反而问:“二哥,你可知大象为何名大象?”
曹丕微愣。
而后他便听得曹植继续道:“大象之所以叫大象,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叫,已成约定俗成。但如果我指鹿为马呢?若我将一只老鼠取名为大象,不就可以关进去了么?”
曹丕深吸一口气,看小少年眼中满是得色,忍不住伸指弹了弹他的鼻子:“诡辩!”
曹植笑弯了眼:“诡辩也是辩,大哥想不出辩驳的方法,又能奈我何。”
曹丕无奈一笑,尽是宠溺。
曹植笑了片刻,复而正色道:“弟弟再问二哥一个问题吧。森林里动物们召开会议,谁没有到场呢?”
曹丕皱起了眉头:“你说的动物,是人常言的动物,还是你诡辩之后的动物?”
“自然是人常言的动物。”
曹丕皱起了眉:“……动物岂能可能会召开会议呢,是以没有一个到场了。”
曹植笑的更欢乐了:“二哥你又错了!是大象没有到场。”
曹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为何?”
“哈哈,因为大象被关进了箱子里呀!”
“……”
☆、14如此赌约
曹公班师归朝,曹彰自然也回来了。
一年不见,十四岁的少年面上已不见了稚气。这张还略略生嫩的脸轮廓渐渐分明,双眸之中更是凝了一分杀伐气息。比起去年的跳脱活泼,曹彰性子也颇为沉静了。
他先拜见了母亲卞氏,与她说了会话,才同曹丕曹植一起出了门。
因为他要去找王奇!
从前他对自身武艺颇为自得,夫子们也无不夸赞,唯有王奇毫不留手告知了自己与他人差距。他虽然很是感激,但这种方式,面子不大好看。
——十多年来,从未有人接二连三地将他揍得鼻青脸肿过!
而今他在营中历练一年,已然有了一丝蜕变,自然要找王奇“切磋切磋”了!
当然最终结果是,他又被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家了。
是以他又定了一个目标:待跟随父亲征讨刘备归来,再寻王奇一决高下。
九月许昌,天气愈发凉了。
昨日称象后,大街小巷皆在传闻曹冲之事。有创意的群众甚至编排衍生了几个版本广为流传,听得知晓真相之人十分好笑。
不过这些事都与曹植无关。
自推测出他也许知晓自己的将来,整整一日曹植几乎都在思考如何才能忆起往事。但人总有一个特色,越想记得的东西越难记起,是以哪怕曹植绞尽脑汁整整一日一夜,除了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没有任何成效。
他只能晃着略微晕眩的脑袋,无奈地前往书房上课。
他走过花园时,却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四公子。”
曹植回头。
出声之人,却是郭嘉。
郭嘉本是颍川之人,投奔曹营后家眷却并未跟来。他身体也不太好,便循着曹操先前吩咐,在曹府住了下来。
他如今已有而立年纪,看起来却不过二十五六。许是身体不大好的缘故,面色总是透着病态的苍白。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刻提醒他人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俊朗文士,实在不可小觑。
曹植便走近郭嘉,躬身行了个礼:“郭先生。”
郭嘉手中还握着个杯子。一旁有茶釜,釜下有尚未熄灭的炭火。鼻翼间还能闻到一丝茶香,想来他先前定在煮茶自饮。
但他并不在亭中,反而在一株苍松之下。
这一株苍松,是来到许昌这日曹操亲手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郭嘉便在这绿茵里席地而坐,神色坦然且悠闲。
任谁见到这样的人,第一眼都会觉得舒服、喜欢的。
郭嘉正是这样一个人,他虽与杨修一样能看透人心,但不同的是——前者叫人不得不心生佩服崇敬,后者则恨不得将之往死里打!
郭嘉瞧了眼前小小少年片刻,弯唇含笑道:“请坐。”
曹植依言坐了下来。
每日上课,他总习惯早到一炷香时间。如今郭嘉请他一坐,也并不担心迟到。
但他坐下之后,郭嘉拎起一旁茶釜,给他倒了杯茶,却不说话了。
曹植心中疑虑愈深,并不开口。
他在杨修身上已学乖了——有些东西最好不要问,有些东西问了也是白问。
郭嘉喝茶的模样甚为好看。他并不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的,反而像喝酒那样,喝得很快。但他坐在此地,一手握杯仿佛遥敬天幕,这般动作反而更有潇洒不羁的韵味。
他将这一杯茶喝完,再回味片刻,才怅然叹道:“我原不喜欢喝茶,但我如今却只能喝茶。”
曹植眨了眨眼,似有些不明白郭嘉为何要说这句话。
郭嘉却不解释了。他又说:“你方才一定在想,我为何叫住你。”
曹植再眨了眨眼:“先生定会告诉我。”
郭嘉闻之,也不看他,只遥望天际。苍穹湛蓝,深邃亦如他的瞳仁:“事实上,象运入许昌前,我同文若打了个赌。”
“嗯?”郭嘉与荀彧打赌么?这个赌应当是与大象有关了。不过一本正经的荀令君居然也会同郭嘉打赌么……抑或者说,一旦不打仗了,这些士大夫们就果然十分无聊么?
“我们皆认为主公会命人称象,不过我赌想到办法的人,是你。而文若却说,六公子有大智慧,想到办法之人定是他。”郭嘉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微的停顿。
他本是极淡雅之人,此刻短暂无声,竟也染上些许温和。
而后,他才正色道:“你害我输了打赌。”
“……”
曹植面色无可自抑地微妙起来。
这打赌他先前又不知道,输了又与他何关呢——这种躺着中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郭嘉却没有瞧见他的表情,继而淡道:“既是打赌,自然有赌约。我输了一年的酒。”
众所周知,郭嘉嗜酒如命。且他身体虚弱,大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酒。如今要他一年不喝酒,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曹植忍不住道:“……所以?”
“我输是因为你啊,小四公子。”郭嘉眸中愈发惆怅,他深深叹了口气,“所以我希望,你能负责我这一年的酒啊。”
曹植面上的表情愈加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