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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物语-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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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到佐云城的时候,手冢天天忙著接见当地的贵族武士和乡绅,不少当地的老臣都是曾经跟随过他祖父和父亲的家老,即便在领地转封他人的时候也坚定地守著这块土地日夜盼候,总算等来了领主归来的一天,不免携家带口老泪纵横。在无数次冗长且千篇一律的会面之後,领主大人彬彬有礼的外壳虽然没有崩坏,乾还是很识时务地在他每次“哢擦”一声合起折扇的时候适时结束接见。
  
  不二一直坐在手冢身後,默默地观察著每一个出现在谒见厅的人,他们的正室、儿子,齐刷刷地跪坐成两排,说不上几句话就走马观花似地换上另外一家。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但从他们的表情看来,萍水相逢的藩主大人已然深得人心了。特别是後来接见各家千金小姐的时候,在那些振袖翩然、平时深居简出的女孩子们或羞怯或愉悦的目光里,连乾的逐客令也下得心虚不已。
  
  不二在心里发笑,天下就是有这种不需要特地去做什麽也会被别人牢牢铭记的人存在呢。
  
  这样一忙,转眼就到了正月。当天一早,手冢初次去菩提寺参拜也变成了一桩事关民生的举动,需要跟随著一干士卒和仪仗队伍,从屋敷到寺院一路被众人观摩,步步为营、处处得体。出发前,不二跟随著侍卫,目送手冢冷著脸坐进雕有山茶花家徽的华丽驾笼,这时河村走过来把一顶纸伞塞到他的手里,这才意识到漫天的飘絮已经不知不觉沾湿了额前的发梢。
  
  “隆,怎麽样?”跟在手冢乘坐的驾笼一旁走出城门时,不二用京都新年的惯用语气问候河村初梦的情况。
  
  “做梦这种事果然还是不适合我吧,一觉睡到天亮。不二呢?”
  
  “我也没有做梦呢。”不二感到有些疲累,他没做梦是因为根本没有睡著的缘故。抬起头看头顶上的纸伞,浅浅的米色油纸透出天空泛白的光泽,蜿蜒在伞面上的是一贯紫藤花。这不是从前在京都常见的风格,而是倾向与关东一带的人偏爱的样子。不过那麽精致漂亮的伞是不适合让武士来使用的吧,跟著出门祈愿的女孩子一起慢慢徘徊在河川边也许才是它的正经归宿。再看看别人手中整齐划一的深棕色,不禁苦笑──河村还是有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的习惯。
  
  他们经过初次入城时见到的那条疏水道。水道来自城内人工修建的水庭,汇集护城河一起连接著山中的溪流,一直贯通至延绵群山包围中的一碧湖(1)。不二看到那座被大雪覆盖的石桥,那天的孩子不在那里。
  
  “这座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因为一到下雪天,白色的桥和白色的雪融为一体,当地人都叫它雪里桥。”河村说道。
  
  “雪里桥。”不二心想,再过几天等到河边的红梅树都盛开的时候,这座桥就会更漂亮了吧。那麽孩子在等什麽呢?会不会是等待开花爷爷到来的小仙童?“呐,隆,进城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绿衣的孩子……”
  
  “你也遇见他了吗?他是住在附近的武士家的孩子,前几天他家里人还登城拜见过手冢。”
  
  “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他。”不二疑惑道。既然是到了元服年龄的男孩子,没有道理不跟著父亲一起出现的。
  
  河村叹息,“可能是他的家人觉得这孩子被恶鬼带走了心智,所以不敢带去觐见领主吧。”
  
  “什麽?”
  
  “这孩子据说每天都在傍晚时分抱著灯笼站在桥的西端,不管刮风下雨,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大家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中邪了,除了亲人之外,当地人都不敢靠近他。他姓坛,他们都叫他‘橘灯太一’。”河村发现不二感兴趣,就把前不久道听途说来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他常常在城中巡逻,这个故事就是从那些巡夜的守备那里打听到的。
  
  坛家在佐云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去世的当主曾经是手冢的祖父国一公的家臣,所以当地自有一段显赫盛名。太一在兄弟中排行老么,小时候身体不好,也没有武道天分,但是喜欢念书,因为勤奋聪慧而深得父母的宠爱。然而他幸福的人生被画上终结是在三年前遇到亚久津仁的那一天……
  
  这一带的人几乎都知道这段轶事,好心的少爷救了一个受伤的浪人,偷偷地把他藏在家里弃置不用的茶屋中,但是很快就被藩士们无意中发现,这个浪人竟然是幕府通缉中的异教徒,在江户劣迹斑斑,遇到御庭番围捕时被砍伤然後脱逃。惊恐的家臣们唯恐被落罪,就立刻派人将此事上报江户城,得到的命令便是立刻将他处决。当天下午,浪人就被拖到河原边斩首示众。据说是因为他死後恶灵不散,久久徘徊在死去的雪里桥附近,河道边的梅花才会开得比别处都要妖娆。
  
  “自从这天以後,雪里桥对岸就出现了橘灯太一。”河村用略带沈重的语气说到故事的结尾,他们已经走在寺院前的参道上。不二一直很平静地听著,什麽话也没有说。他们周围只有纸伞上传来雪片沙沙落下的声响,还有众人踩在积雪上发出沈闷的脚步声。
  
  似乎是察觉到河村隐隐担忧的注视,不二侧过脸朝他笑了笑。“隆,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
  
  “嗯,就是有些不吉利。”
  
  “不吉利……麽。”不二低下头小声嗫嚅地重复。
  
  “主公大人现在是江户城的御侧众,应该对亚久津这个姓氏不会陌生吧。他的父亲死在冈本八大事件的动乱里,後来母亲因为收容逃难的教徒而被幕府落罪,入狱之後感染了肺病,没多久就死了。至於亚久津,据说他一直混迹在江户凑边的买鱼集市,遇到驱逐异教的武士就疯狂攻击,犯下了不少重罪。但是因为他剑术实在高强,又学过忍术,幕府一直没能缉拿到他。”河村现在讲的这些就不是传闻了。
  
  “这麽说,他也是一个孤儿。”
  
  “不二,他是有罪在身的人犯,你不用为他……”
  
  “隆,不要再说了。”不二轻叹道,“已经过世的人是不该拿来议论的。”
  
  他想起那天相遇时男孩瞳中晶亮纯真的光芒,还有独自伫立在暮色下孤单幼弱的身影。不二仍是不明白孩子在那里苦苦守候的是什麽,不过他知道自己整晚整晚失眠的原因了。
  
  
  
  注:
  (1)一碧湖位於伊豆高原,因为周围群山覆盖形成盆湖的形态而被称为“伊豆之瞳”。(某怪好想去啊,也为纪念川端康成大人在此特地放个注。)
  
  
  
  
  你取走过那麽多条人命,应该不会全记得他们的姓名吧。
  
  作为杀人凶手的人,难道不应该来祭奠一下吗?
  
  他们有什麽错?只是因为聚集在一起,信奉和你不一样的神明吗?
  
  不止一次地,裕太的声音在漆黑的长夜里这样责问著他。不二的眼睛合起又睁开,逃不掉,闭上眼後没有止境的梦境用令他眩晕的速度切换,从大阪到京都,京都又到江户。有时血肉横飞,有时白雪茫茫。
  
  醒来後被脸上温热的触感吓了一跳,发现那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溢出眼角,“啪嗒”地一声滴落在耳边。竹帘外的烛光安然明亮,屋子里一片寂静。暖炉里的炭火偶尔传出类似断裂的响动,身边的鼻息轻微而平缓,他的左手握著他的右手,两个用来握剑的掌心交叠在一起,传来手冢的体温和气息。
  
  不二不敢动,怕吵醒了他这个连睡觉时都能保持警觉的旦那桑,只能眨了眨湿润而模糊的眼睛,静静等著逐渐浓重的倦意来战胜清醒的理智。
  
  “不二,睡不著吗。”不知过了多久,枕边突然响起手冢的声音。
  
  “啊,是不是晚上荞麦面吃得太多了呢。”故作轻松地背过身去。
  
  不二听到手冢在他背後轻轻叹息,然後他被圈进了一个熟悉的臂弯。一只手绕过来盖住了他湿漉漉的眼睛。虽然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不二的背脊紧紧贴著身後的胸膛,那个沈著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传递著某些难以付诸言语的情绪。“呐,手冢桑,”他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手冢没有回答。因为不二在明知故问。
  
  “最近我总是觉得,比起京都和江户,也许佐云才应该是你的家。”挤满大名们和武士的江户太寂寞,而京都的军营又太狭窄,这里就很好,手冢的臣民们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世世代代,一直守护著他的城,和他的菩提寺。
  
  “你喜欢这里,我们就多留一段时间。”覆盖著不二双眼的手指移到头顶,轻轻地揉了几下。
  
  “我知道你很不放心江户的事,那里需要你。我会慢慢等,等到手冢桑变成老爷爷,再一起去南方看大海……好麽?”
  
  “啊。”手冢看著纸窗外蒙蒙微亮的晨曦,轻蹙起眉。
  
  “再过三十年,四十年……”不二枕著暖融融的怀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另一个梦境……迹部高傲而且随时充满拒绝意味的笑容中,藏著一颗泪痣。而家光站在整个江户的庭院前,却找不到一朵喜爱的花。手冢很他们很相似,被期待过多的人总是在某些瞬间流露出同样的表情──孤身在高处时的迷惘和与生俱来的麻木。
  
  心中有隐隐的疼痛在作祟,他看到手冢每晚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独自擦拭剑刃,虽然到了江户之後很难再有机会拔剑,但是这把曾经跟随祖父经历战国的硝烟,沾满鲜血的剑,因为常年血与肉的磨砺之後发出的耀眼寒光中,深藏著手冢不为人知的信念。所以他从不犹豫,也因此身不由己。
  
  深深浅浅的睡梦消散後,不二睁开眼睛发现手冢已经不在身边。不知何时被放在他怀里的怀炉用夹棉的袋子仔细包裹,散发著很适中的温度。暖炉中加好了新炭,所以房间里不曾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平添丝毫的寒意。
  
  从床褥上起身,一掀开竹帘进入外室的不二就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崭新衣袍,仿佛一卷舒展开的图卷展开在他面前──海水色的西阵织纹服,洁白的菊缀和绳结的用料是泛著珠光的丝线,衣摆处的流水波纹是用银线和京都的手工精密缝绣的。仔细看的话,就连浅色的中衣和下袭都绣上了暗纹,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特殊的质感有一种精致而庄重的光影。他伸手触摸衣襟上的银色山茶,这是手冢第二次送他纹服,比上一件更华丽考究。
  
  不二笑了笑,手冢果然还是很介意他把那件纹服弄坏的事情。他一直记得,那个与身上破损的衣服一样千疮百孔的夜晚,比起自己即将从世上消失的恐惧,他更害怕的是与手冢诀别的一刻。
  
  呐,手冢桑,果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无法解开的结、不能看破的傻,所以全天下的人才会如此的不同吧……
  
  常常听别人说,如果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後,心就会老去,变得与天地山水一般的无情。
  
  他多麽庆幸自己的胸中依然能察觉痛楚。自己的,别人的,深刻的,隐约的。这是一种提醒自己能够生存下去的感觉。
  
  
  
  
  这天入暮前又开始飘起小雪,不二悄悄打著伞绕出庭院,在一小片树丛中走了一会便到了城门。
  
  “请问……”有个守卫走上来挡住他的去路。因为能见度不好,不二穿一身纤长的蓝衣又拄著紫藤花样的纸伞,远看还以为是个女子。看清楚他的脸之後,年轻守卫才急忙赔礼谢罪地一直把他送出城。
  
  不二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守卫战战兢兢的背影,知道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向前走去。在厚厚积雪中扫出来的路像一条宽宽的带子通往山脚。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疏水道里的水流没有被覆盖,带著几束城墙内庆祝正月的彩色纸签,无声寂静地经过雪里桥。
  
  人们口中的“橘灯太一”仍是一身墨绿,像一株松树苗一样立在少有人经过的桥头。没有人替他打伞,孩子没有表情的脸被冻得发青,在橘灯苍白微弱的逆照下更显得形容枯槁。
  
  踩著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不二缓缓步上了石桥。
  
  走近了看,男孩的黑眼睛与所有未解世事的孩童一样清透明亮,虽然个字瘦小,肤色也很不健康,脸上清秀的轮廓并没有被磨灭,“是个漂亮的孩子呢。”不二笑眯眯地说道,把一半的伞分了过去。
  
  男孩瞪大眼睛,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不二的手指还是轻柔地触碰到他额头前沾满了雪花的头发,“太一,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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