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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压抑了。”
“天子……”大量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步脸庞轻轻地贴着小婴儿的身体,未遭遮掩的半边脸上浮现迷离的笑容。“你的女儿…真的……好温暖。”
“他会回来,他不会舍得离开你。”
然而,这一别,就是十年。
9。
独自坐在巴黎街道随处可见的咖啡厅里,眺看街道两侧的白杨香榭垂泄一地。袭灭天来无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欣羡目光,慵懒地盯着素描纸,右手把玩着一支碳笔,想到时就添个几笔,并不急于完成这幅随性之图。
他坐在这里,等一位熟识之人。早晨巴黎的空气带点清雅花香,格外沁脾舒适,使等待的时间变得不那么难熬,反而颇为惬意。
十年了。自他离开他之后,已过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将人生以十年为一个单位计算,那么时光便如白驹过隙,朝为青丝暮成雪;相反地,倘若单以一日为一个单位来计算,那么十年的时间确然足够改变一个人。
在这十年里,袭灭变了不少。他的头发变长了,且由于遗传基因而有轻微的少年白症状,掺白的乌丝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许多,却不显苍老;他的体魄变结实了,除却绘画外,他的嗜好亦涵盖了登山、游泳,假日偶尔会参加自由搏击的训练,摆脱过去略显单薄的瘦削身材,体型变得精实而匀称;他的脾气变古怪了,虽然依旧甚少大喜大悲起伏跌宕,却有些阴晴难测,说好听一点叫做性格,直白一点叫做闷骚。
欧洲求学十年,他由内在至外观皆有不小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占据心头那抹永远的白影。
十年转眼过,他与旱魃的约定时限也即将届满,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影不再只是夜半时分的黄粱梦。
离家的那天清晨,他赤脚奔跑在下雨泥泞的街道上,路面的尖石割破他的脚底,他浑然无察,只觉胸口一团无名火焰不停地焚烧着,任凭大雨如何兜淋也浇熄不了。那时际,他心尖兜转无数种情绪,愤恨、不甘、苦涩、酸楚、爱恋、不解、难堪,各式各样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几乎快将他尚未茁壮成熟的心灵挤碎。他的脚底流了很多血,眼眶积了很多泪,却仍得不断地奔跑,朝不是目标的目标奔跑,只因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舍弃了他深爱的家,因为在那里,他深爱的人给不起他想要的爱。
忘了自己奔驰多久,也忘了自己在何时昏厥于何处,当袭灭再度睁开双眼时,人已位在欧洲。狭窄的宿舍床榻边,吞佛正坐在椅子上边打盹边看照着他。他摇醒吞佛,吞佛先是讶异他体内的迷药退效的速度,尔后似乎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耸耸肩晃晃脑,吞佛娓娓道出他与旱魃的协议。袭灭听完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再给吞佛一拳,可惜他全身绵软无力,落在吞佛结实腹部的拳头力劲,比搔痒还小力。他一来拿他没辄,二来也觉得现在抱怨吞佛为时已晚,索性收回拳头,送了他一记白眼,要他给他一个理由。
吞佛也爽快地回答了,他说因为他想到欧洲留学但是缺乏经费,旱魃答应他只要他能说服袭灭一同前往欧洲,不仅可以补助他到他所设立的艺术学校就读,还会每年提供讲学金给他。吞佛给的理由乍听之下合情合理,他本来就是个凡事以自身需求为优先考量的人,但他仍旧不认为吞佛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同一个问题十个人问他他可以丢出十种答案,而且每种答案都具有某个程度的说服力。
这是吞佛高竿的地方,也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未能真正参透他的地方。袭灭摆摆手,表示接受吞佛所给的理由,即使不是百分之百为真,当吞佛还愿意给一个理由时,那个理由便有超过五成的真实度,而他也只是想要一个不算太假的理由,来抚平心里的怨懑。
隔日,旱魃来到宿舍,表明了他的交易条件。他会提供他们金钱资助他们在学进修的学杂费,但毕业后,他们必须留在学校任职五年,在这期间,一切听从学校的安排,并各自完成五件令他满意的作品,其著作财产权归学校所有。而所谓满意的标准则全由旱魃自由心证,不需获取他人评价,如此标准看似颇为宽松有弹性,然实际上没有标准的标准往往最难达成。
吞佛早打定主意接受旱魃资助,自然毫无踌躇地一口答应,但袭灭不同。他莫名其妙地被摆了一道,莫名其妙地被绑来欧洲,莫名其妙地被告知自己很有可能在未来的十年内都回不了故乡,见不到一步,他无法当机立断。他与一步的问题悬而未解,即便离家当时他曾心碎曾愤怒曾打算割舍掉一切,但他也明白他根本割舍不了,那只是气话,只是他用来伤害一步也反伤自己的气话。当愤怒累积到爆发的临界点时,唯有狠绝地伤害彼此才能让他稍获抚慰,就像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涂抹一把盐,痛到几欲呕吐之际心底会不禁然冒出一种快意一样。当他渐渐厘清心中对失控的渴望后,他才顿了,以往循规蹈矩的他不过是一部分的自己,剥开为了一步而刻意压抑的表相,潜藏于内在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熟悉的袭灭。
在考虑旱魃提议的那几天,吞佛不曾对他进行任何劝说,仿佛对自己的应允已然胸有成竹。两日后他答应了旱魃的条件,吞佛才咧嘴说了一句‘聪明的选择’。短短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袭灭很快地便攫取到吞佛真正的意思。他性喜挑战,也想更进一步挖堀自己的潜能,得此良机自当把握。至于一步的问题,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剂,一步需要时间来沉淀,他也需要时间来让自己更加成熟,更具实力。
作出决定后,袭灭专心致志于绘画领域,急欲突破自己的瓶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然而这并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及的目标。旱魃要他静下心思考,究竟绘画之于他是何种意义,一日得不到解答,他便一日突破不了难关。袭灭隐约了解旱魃的语意,吞佛也曾暗示他一步在绘画方面对于他的影响,可好可坏,但一时半刻他摸索不到自己的方向。
若是以往的心态,要他重新爱上绘画并培养出对它本身的热情并非难事,学画虽不是肇始于兴趣,但他屡次兴起挑战的意念足堪证明他对绘画并非毫无纯粹的喜爱,除了它对一步的重要性之外,绘画本身诚然具备某些吸引自己的元素。然而,自从他得知父亲与一步的亲密关系后,他对绘画产生相当矛盾的感觉。福伯曾说,一步会喜欢上父亲,或多或少有欣赏父亲画作的成分在,才会让两人的恋情一触即发。他和父亲分手那天,父亲正打算将放弃继承家业并与一步合开画廊的计画告知祖母,却未料到祖母早安排好后路。
绘画是促就一步与父亲恋情的基石,他不愿依循与父亲相同的轨道,不愿一步看着自己的同时,透过自己遥缅着与父亲的过往,欣慰着自己尽得父亲真传,在画坛上缔造斐然成就,不愿自己身上沾染太多父亲的气息,不愿一步透过对绘画的热忱来爱自己。类似的纠结在脑海酝酿且反覆翻腾,他也知道有些纠结毫无道理与逻辑可言,却无从遏制自己深陷其中。他要一步爱他,爱真正的他,爱袭灭,只因为他是袭灭,不是因为他是故人之子,不是因为绘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整日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在校园内闲散晃荡,只为思考绘画对他的意义,只为排除自己寄讬在绘画上复杂又矛盾的情思。然后某天,他在旧校舍左前方的喷泉池畔偶遇了翠山行,长搁心底的困惑才慢慢一点一滴地消融。
翠山行是该所艺术学校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琵琶,与袭灭同为东方人,脸蛋白净典致,却染了一头前卫的绿色长发,身材清瘦,在一群高大的西方人当中显得格外娇小玲珑。甫见他时,他正偷偷地擦着眼泪,豆大剔莹的泪珠像一颗颗浑圆饱满的露珠,扑簌簌地往下坠,那是袭灭头一回觉得人的眼泪竟生得如此动人。他二话不说,从口袋取出笔记本随手撕下一张,用原子笔在上头描出轮廓。
他画得专注,几乎忘我,没注意到当事人已冷着一张清颜,气呼呼地来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的笔记页,斥他未经同意就画他是侵人隐私,骂声生龙活虎的剽悍模样与几分钟前楚楚可怜的文弱模样判若两人。袭灭开了眼界,更加希盼翠山行能答应担任他的模特儿,翠山行在看过他的草稿后,应允了袭灭。
袭灭精神为之一振,待在艺术学校也有好一阵子,他难得兴起作画的念头,不论这是否对自己有所帮助,至少他有作画的想望本身就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他们之间的来往十分单纯,每天翠山行会固定抽出两个小时到旧校舍与他碰面,偶尔,他会携着他的琵琶。听他弹奏琵琶是种享受,但比起听他演奏,袭灭更喜欢画他弹奏琵琶的样子,充满拥抱世界的热忱,但若要问他翠山行何时最能激起他作画的兴头,他会毫不犹疑地回答是当翠山行提起某个人时。
那个人的名字很特别,他叫苍。当翠山行提到苍时,有一半的时间是快乐的,他的眼神会盛满敬仰与爱慕;而另一半的时间则是哀愀的,那时倒映在他澄瞳里的,只剩酸涩与自怜。袭灭连问都不必问翠山行,那天他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除了苍的名字和其在音乐上卓越的成就外,翠山行不谈其他的事情,例如他和苍的关系,例如他为什么要流泪。从他口中,袭灭只知道苍的外貌出众,弹得一手好筝,年近三十二,比一步年轻些许,以及他是混血儿,瞳孔的颜色是深邃的紫黑,蓄着一头浅棕长发,眼睛偏东方特征狭细而长。后来当他亲眼见到苍时,才发现苍的眼眸比翠山行描述的还要狭长,却更为神秘,但那都不是袭灭在意的重点,他在意的是,苍主动找上他的原因。
苍看着他的眼神镂刻着探索信号,似在打探挖掘什么,却不致于令自己心生不适而戒备。他简单地介绍自己,由此袭灭方知,原来翠山行心中住着的那个不可磨灭的存在,竟就任教于这所艺术学院,也是国乐系最负盛名的指导教师,翠山行正是苍五名得意弟子的其中之一。
苍简要地述其来意,因为翠山行这个月的行踪有些反常,他好奇他是否有别的事务缠身,一问之下,才知道袭灭这个人以及翠山行答应担任模特儿一事。苍说他来找他只是想看看翠山行的新朋友,此外别无他意,然而这种说法并不为袭灭所采信。
翠山行既没逃学也没翘课,只有在课余时间才会抽空到旧校舍与他碰面,即便是同窗好友都未必能从中瞧出端倪,何况苍在名义上不过是翠山行的指导教授──一个礼拜都不见得碰得上两次面的关系,因此袭灭有足够的理由推测,苍和翠山行之间绝不如表面的单纯。尽管怀着这层认知,但袭灭并不好探人隐私,他向苍说明自己和翠山行的交往情况,目的是让苍放心,苍听了后露出淡淡的浅笑未再多说什么,但自此之后,袭灭又多了另一个固定见面的‘朋友’。
微妙的关系持续着,袭灭会和翠山行聊到苍,也会和苍聊到翠山行,而他们彼此也知道对方和袭灭保持的互动,却从不点破,也无意三人一块碰头。袭灭对中介别人的感情毫无兴趣,但对于他们三人维持的诡异关系却不觉得厌烦,事实上他觉得还颇有趣味,在苍和翠山行身上,他总会看到熟悉的影子,他俩在他身上寻求另类的沟通管道,他则在他俩身上见识另类的相处模式。
两人问题的症结点随着日积月累的认识逐渐浮上枱面。原来教师之外,苍还有另一个身份,日本关西黑道玄宗的继承者;学生之外,翠山行亦有另一个身份,玄宗宗主继位者的贴身护卫,在学校的身分只为掩人耳目躲避一场灾难。
这两人一方若即若离,一方急欲奉献,僵持了好些年,依旧是两条渴望交集的平行线。久了,袭灭觉得有些不耐,或许是因为他早将两人视为朋友,所以不愿再无声目睹毫无进展的两方继续互耗,也或许是因为这两人触动了他深藏心里的回忆,所以不愿再见互有好感却要苦苦压抑的感情。于是某个窝在教授办公室的午后,他首次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问题在你身上,”指着悠闲啜饮咖啡低头浏览论文的苍,袭灭说道。“你明明也爱着翠山行,却总拒他于千里之外。”
闻言,苍持杯的手顿了一下,咖啡溢出些许滴落在熨得平整的西装上,他眉头皱也不皱,温慢地抽取一张置于桌旁的面纸,擦拭掉残液,可西装上头仍留着棕黑色的渍痕。像是未曾听见袭灭的声音,苍丢掉用过的面纸,调整了下无框眼镜,狭眸扫过对面正瞪着自己的袭灭,不语。
“老是让他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