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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绍民的话语,陈昭每每回想起来,彷佛连耳旁都还能回荡着他的清冷与自豪。那样自律律己的心志使人万般向往,也使自己内心撼动得难以言喻。一生中只要曾看过如此形象便不可能走偏路,冯绍民的存在本身即代表人之正道。
***
荒谬胡涂的皇帝,把这样的好官打入天牢。
欺君的罪状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也没有人相信。一个荒唐的皇帝与一名舍己护君的丞相,两着可信度并没有足以相互比较之处。陈昭第二次见到冯绍民时,对方虽已是一身落魄、脸颊消瘦而异常单薄,但那双清澈如潭的黑眸却仍是记忆中的威风凛凛。
「太子他、正在想办法救您。」
对于陈昭这句安抚的话,冯绍民只是扬起浅笑,用着稍感干哑的嗓音回道:「我做错了事,受到处罚是理所当然的。请你告诉太子不需劳烦,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相反地…请太子好好照顾公主,不要让她因一时冲动而做出傻事。」
陈昭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说。「公主因为求皇上赦免您的罪,现在已被软禁在府内了。」
驸马的眼中闪过各式各样的情绪,随后悠悠地发出叹息。
「那个傻丫头…。」
自这次谈话,陈昭明白天香公主是冯绍民最挂念的人,于是总会尽自己所能在外头收集有关公主的消息,回天牢后便全数转告于他。每一次,冯绍民都会安静聆听着,专注地彷佛世界上只听得懂这个语言。有好几次,陈昭看到那双漆黑的瞳眸浮现水光,却总在刹那间又被压抑,只剩下满满的愧疚与爱怜席卷了平时冷静无波的眼底。
冯绍民对公主的感情,令陈昭想起「春蚕到死丝方竟一语。如果能让驸马跟公主见面就好了,他的内心升起这个希冀,期盼当自己见到他们夫妻相见时,冯绍民的眼底能短暂地减轻绝望。
***
可是,等到驸马与公主真的相见,绝望却是累积地更深了。
皇帝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触带罪在身的驸马。这对夫妻再相见已是五日后,还是由于身为妻子的天香接到休书才能破例前来会面。
天牢外的女子一扫昔日俏丽风采,睁着红肿的眼睛、面颊稍稍凹陷、瘦弱的身躯如站不稳似地正微微颤抖。而冯素贞一袭白色中衣,脸上有些污垢,发丝也不再整齐清洁。晕暗的光线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只觉得落魄狼狈的犯人也不过如此。
「告诉我,你可曾爱过我?」双手握紧漆黑发亮的铁栏杆,天香温柔而期盼地问着:「冯绍民…冯素贞,不管你是何人,我对你——我没有忘记过你对我的好。我还是、我还是——」
「公主。」简直像是上辈子般、久违地使人想流泪的轻柔嗓音,悠悠回荡在监牢中显得异常平稳。「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天香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滴落脸颊。没错,这个人还是关心她的,所以不管是男是女、才不要管她是男是女了…!这个一身傲骨的驸马一直是她最爱的人。
「我很想你。」天香像个迷路的孩童般啜泣,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不要紧、没关系的!我一定会救你!然后、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皇宫!我去求父皇,我会求他放过你,不要担心——」
「公主,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不放弃吗?」冯素贞从阴影处走到铁栏前,透过隙缝,伸手轻拭掉她脸上的泪珠。「你难道还、爱着我吗?」
「是啊、我是啊!不可以吗?」天香倔强地低吼回去:「你是男子时便是我的丈夫,你是女子时仍是我喜欢的人,继续爱着你有什么不可以?」
「……」冯素贞安静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天香急了,害怕地询问:「你不爱我吗?你不爱我的话,为何要吻我?为何要那么照顾我?你是爱我的吧,你一定是的,一定!」
「你…」冯素贞叹息了,眉间皱成熟悉的无奈痕迹。「你好可怜啊,公主。」
那句话比任何利剑更准确而狠毒地凿进天香的内心,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形容这份能挖空灵魂的痛楚。
「我、好可怜?」她愕然地眨了几次眼睛,泪如雨水,不停落下。「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好可怜。一直以来,我看着你,总是这么想——天香如此爱冯绍民,太可怜了。」拿开放在天香颊上的手,让它再次毫无生气地垂在大腿旁,冯素贞说话的口吻,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温柔包容,充满深深的怜悯与谅解。「既然如此,我就吻你吧,别让你更伤心了。既然如此,我就抱你吧,因为你实在太可怜了。既然如此,我尽量给你一些丈夫的关怀吧,我毕竟亏欠于你,便一定得补偿。可是不管怎样,我都是一名女子啊,与你的亲近总让我感到…不自在。不过,既然是我欠你的,我便一定…啊、对了,公主,你还想要我吻你吗?我会答应的喔,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会…」
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
天香呆楞地看着冯素贞的嘴巴开阖不停,却实在不懂这些句子所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从未爱过她,那些亲热的行为仅是因为——。
「你只是、可怜我?」
冯素贞深深地凝望她好一会儿,轻声地回答:「爱着一名从未存在的男子,期盼一个永不会实现的梦…都是我让你走到这个绝境,我该如何补偿你才足够呢?可怜的公主啊…」
为什么?天香脑中被全然的疑问占据。付出得不到回报是常有的结果,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温柔,冯绍民又是那么杰出,看不上泼辣野蛮的女子也是当然的。可是,她从未想过,真的、从来不知道啊——
「我让你…感到恶心吗…?你和我在一起,是那么讨厌吗?我…」天香抱住自己发抖寒冷的身体,不断地喃喃道歉:「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恶心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让你这么难受…对不起,不要觉得我恶心,我、我不会再来找你了,你不要觉得我恶心,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亲,可还满意。O(∩_∩)O~
☆、第 66 章
她颤抖的手自怀中掏出一张白纸,毫不迟疑地咬破手指,匆匆忙忙地写下自己的原名和皇室称号。跟冯绍民三字排在一起,一黑一赤,一工整一凌乱,只是如此便能察觉她们之间南北两极的差异。
「我不会再来找你,我真的不会再让你觉得恶心了…」将纸塞进铁栏的缝隙,由冯素贞沉默地接下,直到天香如游魂似地离开之前,都还能听到她的低语。「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就连驸马都没发现,公主哭着离开之后,他自己无声落下的泪水已沾湿手中的休书。陈昭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哪里奇怪。事实是,冯绍民眼中的绝望,竟直到现在才化成泪水滴落,这点让他更是惊讶。
天牢时常在夜晚响起不愿赴死的哭嚎,但冯绍民却总是静静地眺望窗外明月,在一声声的恐惧哭喊中飘逸如幻地像眨眼便会消失。于是陈昭知道,那个人是不会为自己的遭遇而哭的。世界上就是有像冯绍民这样的人,可以为了许许多多痛苦的其它人落泪,却一点也无法为自己的悲伤而难过。
若说为什么的话,一定是因为有着付出生命也不足以弥补的歉疚,所以才连哭都哭不出来,泪水全数凝固在深沈的罪衍之海里。罪孽和错误啃食着身为人该有的情感宣泄,最终只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放任魂魄在地狱中受苦。
***
天香刚踏出皇城门口,胸内累积多日的郁闷之气,便让她再也压抑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勉强按住几处穴道,虚弱地靠向城墙困难喘息,日暮余晖照射不到皇城天牢外的土地,宣示着一旦被关进这里便永无重见天日之时。胡乱地用衣袖擦掉唇边的血渍,她撑着久未进食的身体徒步走往皇宫的方向。
李兆廷和张绍民,以及满朝文武官员,在这段时间都曾力劝皇帝三思。不知道发生何事的他们,只能劝解着一定是哪边有了误会,忠诚为国的丞相岂可能犯下欺君之罪?即便是真,念在他是公主丈夫的份上,至少再给冯绍民一次机会。
民间也议论纷纷,无人想让国家轻易失去这样一名绝世人才。
皇帝被众臣民的反对与不服惹得忍无可忍,一道圣旨就夺去冯绍民的丞相之职、驸马之位。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你们还要以什么名目劝解?才从接仙台与国师手中历劫归来的老皇帝,完全忘了究竟是因为有谁的拚命保护,如今他才能安稳地坐在龙椅上、下旨杀了救命恩人。
但天香不会让他忘记。
「父皇,请您放过她吧!」寝室里,跪在皇帝跟前的天香,口齿清晰地听不出稍早之前的痛哭落泪。「冯素贞虽是女子,但她救了您保护了朝廷也是事实啊!父皇,您从小就教香儿要知恩图报,那么——」
「荒唐!有再大的恩惠建树也抵不过她犯下的罪!欺君便是辱国,放了她,皇威何存?天子之名又何以维持?」皇帝激动地咳了几声,但随即放柔声音。「香儿,朕知你性子善良,自是见不得有人死去了,但冯素贞欺骗你、也欺瞒朕这么多年,她不把朕对她的信任、香儿对她的好放在心里,忘恩负义不知恩图报的人是她啊!」
「不是的!驸马是有隐情的,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啊!」
「还在叫她驸马…」皇帝摇头叹气。「香儿,她不是你的驸马,她是冯素贞、是一名女子。你要到何时才能清醒?」
「是女人又怎样?是女人就使她为朝廷做的一切事情化为流水?」天香咬咬下唇,赌上最后一张牌。「父皇,世人并不知她是女子,即便她被撤去驸马之位,我与她的婚姻都是存在过的事实——既然丈夫要上刑场受死,身为妻子的我又怎能不奉陪?」
「天香,你莫再胡言乱语!」皇帝愤怒站起,一阵头晕却突然袭来,使他抚着额头又沉重地坐回椅子上。「来人、来人啊!把公主带出去,把她带回公主府,在朕允许之前,不准她出府一步!」
「父皇,您——」
十几二十个卫兵听令进来,阻隔天香与皇帝的接触。他们个个是御用护卫,武功造诣怕是每一人都不输给天香,真要动武起来,胜败十分明显。
「父皇,香儿会回去的,您别气坏身体。」
「…你自己好好想想,别再胡闹。」
***
天香迫不得已回到府中,没想到太子居然从厅中飞奔过来。「天香!我听说冯绍民就是冯素贞?」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解释这些。」
话语烦躁地自口中吐出,天香越过他的身旁,疾步朝房间走去。此事不能跟张绍民或李兆廷商量,她也无法在他们面前隐瞒冯绍民的真实身份,所以是真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人而已,只有她一人才能救她了。
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父皇的心意?
太子也没有跟上去追问,只是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所以梅竹才会要我……啊啊,我真是个笨蛋!」
就在公主与太子各自陷入无人得知的烦恼时,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冯素贞被关在天牢中已将尽一个月,距离上刑场尚余三日。想要维持皇室尊严、守护女儿名声的皇帝,其对驸马交代不清的罪状、那千万两黄金修长生不老之术的腐败之举、以及无视来自民间各方和朝廷百官的奏书请愿,这些错误都逐渐翻腾起世人早已忍到极点的不满。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个关键,不知由何方率先掀起的剧烈反抗便会爆发。
***
拖太久了,这个斩首之刑。
冯素贞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地以双手奉上休书。位于牢内地板的干草,将原本便麻木的膝盖刺得更是疼痛如针。这是被关进来的第几日,她并不清楚,从天香说了永不会再见她那刻开始,冯素贞已忘记世上尚有时间流逝这回事。每个夜晚,当月光微弱地照耀窗口时,她会想着,若明日便能结束这伤人伤己的一生该有多好。
可是,就连她这什么都不想再思索的脑袋都不禁怀疑了,拖这么久还未斩首,皇帝恐怕是另有意图。
「这是你第几次接到休书?」皇帝审视着纸上的名字,像谈天般悠闲自得地说:「这次却是来自朕的女儿…唉,可怜的香儿。」
冯素贞没有回答,跪了三个时辰的她仍是一张冷漠平静的神情。
皇帝一大早便来到天牢,也没有要做什么,就只是悠哉地坐在特别准备的椅子上,冷眼看着她呈上休书一跪就是三个时辰。不太对劲,都已经这时候了,没有必要再对她下马威,看来皇帝确实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