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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腿依然没有得到该有的救助。
从一开始的剧痛到现在不管陈昭如何换药缠紧木板,驸马似乎也感觉不到特别的疼痛,这点实在让他十分担心,而得不到充分治疗的背部伤势,马上便得迎接下一次的折磨,更让整个情况如屡薄冰。被污染的伤口早已溃烂、模糊脏污,分不出哪里是旧伤、哪边是当夜才刚结束的血痕。
可是,这样的虐待还不足以让冯绍民认输。陈昭此时已确定,两年前在妙州所见的钦差大臣、那能穿越一切黑暗的阳照之光,正一点一滴地回到驸马的体内,一分一毫地带回了曾有的骄傲灵魂。
当冯绍民的双腿被打断时,他毫不讶异这连一点叫喊也没发出的事实。当人的心已死,身体如何会再感疼痛?
「您难道是在自己惩罚自己吗?」陈昭在第一时间为那双明显脱节扭曲的腿做了处理,固定的木板牢靠地与双腿接合,希望如此作法能在将来提供此人一点再次行动的可能。
冯绍民坐在地板上,背部靠向墙壁看着手中的小物品。他神情漠然地任由陈昭的行动,没有阻止的意思。
「不…为了让她得到幸福,我已无余力可怜自己。做出那种事情的我,岂有资格可怜自己?」
☆、第 68 章
皇城罕见人迹的天牢外,身穿锦袍的少年正与一名狱卒打扮的男子激烈争论──不,虽然交谈的声音大了点,但少年其实采取相当谦卑的低姿态,那是以他的身份而言太过委屈的请求声浪。
「这位兄台,就只是看一眼…!」雨水拍打下少年的脸庞,刻画出平日少见的男子气概。「小王定不给你添麻烦,只是看一眼、确定绍民兄的伤势便可!」
「世子,请您别为难小人了。」狱卒恭敬地回:「小的不是怕被添麻烦,而是怕给里面的其它人、甚至是驸马爷添麻烦啊。皇上有令不得任何人接近驸马,要是世子探望的消息被谁知道了,驸马免不了又得被借机毒打一顿。」
「岂有此理,谁敢在皇城之地凌虐人犯?!」
「还能有谁?」狱卒平淡的语气,掩盖过眼底的愤恨。
少年刹时顿悟了,脸上是惊愕痛心的神情。「皇上…当真如此无情?」
狱卒沉默地凝视他好一会儿,像是怜悯感叹着某种将会逝去的东西。「是您与公主都太有情了,世子。」
「绍民兄如此为我朝鞠躬尽瘁,身为国之臣民,小王岂能无情寡义?公主乃其之家妻,眼见夫婿有难又岂能独善其身?」少年朝狱卒深深地打揖作礼。「兄台,无论如何请通融这一次吧!」
「世子──」尚未开口,前方已出现一名眼熟的男子,他饶富深意地看了狱卒一眼,随即低声安抚着少年。「别为难当差的了,他们有他们应尽的责任,还是由下官先送您回府吧?」
「周大人,可公主那边…」少年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积水。「小王实在没脸去见三公主。」
「公主会谅解的,请世子宽心。」
「世子,尚书大人,小人有小人该做的事,那便是在牢里尽所能帮助驸马,而大人也有大人们在外面该做的事,小人祝君武运昌隆。」
周清言不由得审视起那名样貌平凡的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陈昭。」狱卒抱拳回道:「小人该走了,先告退。」
少年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喃喃地问:「那个人莫不是…」
「欸,今年的新科探花郎。没有上过殿试,也就无人知晓他的面貌了。」周清言拨开额上的雨水,那动作看来有些滑稽。「走吧,世子,我们有我们该做的事。」
此刻还没有人料到,逼宫的始动者竟是皇帝自己的子女。
***
无计可施的芷彤,心里总被焦急与愧疚所煎熬。答应要照顾三皇姐,现在却连一面也见不到。这段时间,棠毅突然与张绍民等人靠拢,终日忙着他无法告诉芷彤的计画,两人许久才有短暂的相见。
「棠毅,不要做傻事。」芷彤隐约听到风声,不知道该鼓励或阻止,但为了少年的安危还是必须犹豫地劝他:「父皇可以非常无情,你该是很清楚的…!」
「我只是要救出绍民兄。芷彤,这不是傻事,是好事。」少年清秀的脸庞浮现日益成熟的坚毅,她彷佛看到了当年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冯绍民。「绍民兄这些年来为国为友的恩德情怀,我总算能回报。所以此次一役,我镇南王府绝不退却。」
「但我不要你同“状元姐夫”有一样的下场啊!」
「芷彤,既然要成为让你引以为荣的丈夫,我便该选择做对的事。」少年微笑地说:
「绍民兄也说过,就算结果仍是失败,但做出对的选择、这瞬间吾等便无愧於天地。」
睿智豁达、刚毅严正,那是从前让芷彤仰慕冯绍民的最大特质,也是使所有女子钦羡天香得到这麽个好丈夫的原因之一。但芷彤现在却发现其中最深沉的悲哀,在这纷乱的时代,丈夫的秉性高洁便是妻子最可能迎来孤老一生的象徵。天香那时的微笑她也总算明白了,原来爱上一个善良的好人是如此悲伤的心情。
***
──首先就是安排好禁军的撤离。兵部尚书边想着张绍民所交代的步骤,心头再一次回忆起、是什么人让自己答应加入这场逆君叛乱的逼宫计划中。
周清言慨然地发出叹息。
大驸马啊,你看你这位公主?就在所有人都要她舍去与你的关系时,却以这样的姿态骄傲地站在世间,坚定不移地证明着她仍是你结发一生的妻。
「──周大人,我的来意你应该很清楚了。」公主扬着一道令人联想不出悲伤的清脆嗓音,憔悴神态中沉殿出耳濡目染的威严。「请你帮助我吧。以未来右都督的身份,我与太子正式向你请求援手。」
公主一开口便承诺了武官中正一品的奖励,但周清言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与气氛相合的诡异沉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峙,谁也不退让。
这时,公主咬紧牙,咚地一声朝他双膝跪下。天子之女的这一跪,使周清言受到莫大的震撼,双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请求你,周大人,请你帮助我们!这是天下之愿…」
禁军的布置权对于他们将要犯下的罪恶是一大帮助,也将是最大的阻碍。
无论如何也得拉拢兵部尚书。
公主低着头,握成拳头的双手在大腿上微微颤抖。抛弃了所有身为皇族的尊严、舍弃一切属于帝女的尊贵,如今她赖以为生的只是身为子女的罪恶感,还有一名妻子的希望。
「…我也想、救出那名不断拯救我的丈夫。」
***
「──醉酒高歌盖江山,笑看人世多离散!」客栈里,周清言跟三五好友豪迈举杯,正是喝得微醺茫然的时候。「我说、这做人,特别是做个男人啊,家无娇妻惘一生啊!」
「周兄突生领悟,莫不是红峦星动?」同桌的某名友人低笑道:「老大不小了,终日抱着那把枪也不好。小弟这里有几位人选,改日介绍周兄认识认识?」
「欸、说起来,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是谁啊?」周清言大口喝酒,对调侃之语置若未闻。
「天下第一美人尚未听过,倒是出现个有趣的传言。这几年江湖上时常流传一名使人神往不已的白衣仙女,周大人可知晓?」
「白衣仙女?」他哼了一声。「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看人家姑娘家有几分姿色就冠上仙女、美女的名号!没听过一朝登瑶台,世上尽庸俗吗?你们真该看看我当年的那位状元郎,肤若白雪肌如凝脂,才情出众武贯绝伦,一袭白袍更是神采翩翩、尔雅不凡……」
「又开始了,周兄与他那个「若问天下醉风情,谁与驸马相争锋」的高论。」几个友人摇头叹气。「我看他一辈子也娶不了妻,毕竟有哪个女人受得了在丈夫心中、自己居然连美貌都输给了男人?」
「可周兄说得也没错。」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怀念地喝了口酒。「天香公主的驸马,纵使彩凰双飞翼也不及他清灵如仙的身姿。都已经好几年了,也不知道他跟公主离宫后去了何方…皇上心里思念得紧,却又不派人去寻找,这点也有些异常。」
「但我听说过、这冯绍民其实是个女子──是女驸马呢!」
「荒唐之语,不足采信!」周清言奋力拍桌,起身时依然摇晃,口吻含糊不清。「我那绍民小老弟要是没有资格被称为男子汉,你们这些家伙都是大姑娘家了,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烦!」
新任的右都督拂袖而去,众人也习惯他喝醉后就显得十足孩子气的行为,一点也不以为意,马上又互相敬酒,开始高谈阔论着新的话题。周清言摇头晃脑地来到客栈门口,望尽了江南的细雨绵绵,想起久远那日皇城天牢外的雨、太子登基后大赦天下的雨、还有每次公主离宫几天时的优美雨季。
觉得胃中一阵翻搅,便对着客栈门口大剌剌地吐了起来。掌柜的知他是惹不起的主儿,只能面露难色地看他吐完后舒爽地叹息的模样。抬起头,清醒了不少,周清言准备再上楼喝去,视线却突然停在远方的某名人影身上。
最初,根本不知道为何会为此人停留视线,如此的反应向来只出现在昔日与冯绍民的相处中。那种不自由主深受吸引的魅力,让他直到今日都能清楚忆起驸马的脸庞。
…那是名穿着白衣的女子。
周清言眯起眼睛,焦距不明的瞳孔只能勉强勾勒出玲珑纤细的身段、昂扬而立的身姿。在雨中的世界,似乎一切都变得亲切熟悉,所以那张秀丽清雅的侧脸、那微微扬起的和善浅笑、那彷佛隔绝了周遭尘嚣的气质,都让他想起多年未见的冯绍民。
啊啊,那才叫天下第一美女!他赞叹地喃喃自语,望着一名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不知一边叨念什么,一边打起伞护着她。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被淹没在焦急躲雨的人群里,周清言这时才回过神,念着果然还是该娶妻了,狼狈地踏开虚浮的脚步孤身上楼。
☆、第 69 章
姓魏的太监有着不正常的嗜虐性。他曾自傲地跟冯素贞说过,比起尖声大叫,听人因隐忍痛苦而喘息的声音才更有快感。在这些人之中,他便特别中意冯素贞打死不吭一声的性格。
像刚得到一个喜欢的新玩具般,他会在每次离开天牢时带走她的某些东西。头发、指甲、衣袖、鞋子…今夜,让他看上眼的便是她脖子上不小心泄漏在衣领外的观音像。
泄漏在领口外的观音像,差点夺走冯绍民的生命和尊严。为了守护小小的东西,冯绍民满是屈辱的咬破嘴唇,轻微虚弱地发出投降的话语。
「不要拿走它…我、求你了…!!」
「看来、这便是我胜利的象征啊。」魏公公感慨地叹息,彷佛完成人生里的另一项伟大成就,离开冯绍民的观音像默默地证明他夺取人之尊严的成功。
陈昭站在牢外,脑中闪过追出去、杀了他的念头。但想到今夜过后所有苦痛就能结束,于是将这份冲动花费好大的精神力拚命压抑下来。
「驸马爷,您脾气也太倔了。」
冯素贞睁开疲惫的双眼,模糊不清地看到一名狱卒装扮的年轻男子。「陈兄…」
这个人不久前调来后天牢便一直很照顾她,说是受了太子的命令。有时,他也会告诉冯素贞关于天香最近发生的事。
「现在是何时了?」
「子时。您已经晕过去整整两个时辰,那个死太监下手真狠…!」姓陈的男子,拿起沾湿的布巾力道轻缓地擦着她的脸。冯素贞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些,男子只当她是因为疼痛瑟缩。「您也知道太监就是这种阴阳怪气又不健康的性子,不过是一个小小观音像,犯得着跟他较真吗?」
「这个观音像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失去——」冯素贞见他神色有异,惊觉地探着自己的脖子。「为什么不在了?是他拿走了吗?!」
「在您的三十鞭结束之后就因为剧痛晕过去,那个太监趁此机会拿走观音像,奸声奸气地笑着离开,说要伺候皇上去。」
冯素贞怒极了,咬紧牙关想站起来,但下半身却完全没有丝毫动静。她喘着气,泄恨地怒瞪没有用的双腿。现在这副模样,连把重要的东西抢回来都办不到,更何况是保护什么人?更遑论是要让什么人幸福?
「我还以为会带着它一起死,却连这点愿望也达成不了。」冯绍民自嘲地朗声笑道:「罢了、罢了!入地狱不需神佛相伴,罪人无需任何救赎,我生本无一物,我死又岂能得福!」
第一次听到淡漠的驸马狂妄大笑,却是这么使人心酸的领悟。陈昭握紧双手,再也说不出半点安慰了。就在连他自己都被冯绍民的绝望侵蚀全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