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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贾敏听出了些门道,看林钰那坦然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想到屋里终于睡下的黛姐儿,贾敏劝道:“老爷也莫为这些个小事生气。钰哥儿不过是鲁莽了几分,本意是好的。我素来听说薛家那孩子没了父亲管教之后,家里便松了,一日比一日不像话,倒跟我娘家那混世魔王差不多了。老爷只罚他抄些修身养性的文章,磨磨这性子便好。”
林如海还在烦这事儿要怎么说呢,不过林钰倒是不担心。
他压根儿就没担心过。
那几个痞子若是知道林钰是林如海的儿子,到了堂上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宁肯自己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得罪人。民不与官斗,他们哪里斗得过林如海?即便林如海不是那样的人,可架不住这“官”字两张口,早已经名声坏尽,在大多数人眼底,林如海与旁的官没什么区别。
所以权衡之后,这些个人不会捅出事情来。
林钰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直响,面上却是微垂眼帘,一副接受老爷太太训诫的样子。
林如海长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一声“逆子”,便起身去屋里,准备趁着这一会子眯一会儿了。
贾敏只朝他一笑,道:“老爷也累了,他只恨你、怕你不成器。你莫跟那薛蟠混在了一起,今儿学塾里还有课,你早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往先生那儿去吧。”
“谢太太关怀,儿这便去了。”
成功搞定林如海,把这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度过去,他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去了贾敏这院子,从回廊这边出去了,过了二门便去学塾里念书了。
他走后,贾敏却又咳得厉害了。
嬷嬷忙过来给她顺气儿,问是不是钰哥儿气着她了。
贾敏那些个事儿都是自己装着的,哪里能跟这些个嬷嬷说?
原本回来一次,看上一世黛姐儿落得那凄凄惨惨下场,叫她满身怨气地回来,满以为可以改变命运,不成想还是拗不过。只是说没转机,多了个庶出的林钰——钰哥儿的名字是贾敏取的,本该从玉字边,可贾敏心里不舒服,不肯给他个正经的“玉”字,只提笔改了“钰”,乃是金字边。
单单从这个“钰”字上,便可知道贾敏对林钰的存在,是个什么态度了。
“金玉满堂。”
林钰在纸上写下这么四个斗大的字,看着那几个字,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不给玉字,只给了“钰”,既有不想承认林钰身份的意思,可又同时给了个这么好的意蕴——金字边,左边是个玉,乃是金镶玉,坚玉,是金玉满堂。可见,在不承认他的同时,又对他寄予了一定的希望,似乎盼望着什么……
林钰一时也闹不明白。
他写完了字,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便见自己来时藏起来的一卷末学书籍拿出来,才看到“宋人一“土瘠事力耕,家无终发蓄。所资盐井利,持易他州粟”,名为《咏盐井》,便忽然之间想到被抄家之前四川那边传来的消息。
四川盐业兴荣,打从有了自流井,四川井盐便销向大江南北,扬州这边盐商大多依赖于海盐湖盐,可林钰早就盯上了四川井盐那一块肥肉。前一阵说是发现了一大片新的盐区,出不出卤,卤水如何,都还不曾有人探知……
只可惜现在他困在林府之中,即便是通州那边曾为自己留了一笔周转银两,现在要拿回来也是难如登天。他如今换了一副皮囊,事事都要重新想个办法……
只四川那一件事,让林钰颇为放心不下。
他是个有钱不赚心里挠得慌的正经商人,看着肥肉在眼前吃不到,难受啊!
“又看这些个不入流的书!”
先生姓严,人如其姓,过来就把林钰手中的书给抽走,叹了口气,“我是教不了你了,一会子便回了老爷去。”
☆、第五章 红顶商人
毕竟从小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林钰即便能理解林如海的一些固执,可也无法接受。
林钰是落水死,他占了林钰的身体,可不会继承这身体本身的意志和思想,本质上他还是一个盐商,掌控着卢家许久的一个掌舵者。
不是年仅十二的少年,而是锐气还未消磨干净,手段却已经圆滑起来的青年。
只是如今的困境,让他开始有一些焦虑。
大运河的水里,流着他身为盐商的梦。
跪在林如海身前的时候,林钰真想说:你那倒霉儿子落水死了,我不是他。
可想想又觉得残忍,终究是忍了。
那书被直接扔到了他面前,林如海脸色铁青:“早已告诫你几次,你却始终不听,可有将我的教诲记在心上?”
林钰抬眼,看着林如海。
方才那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严先生,终于告了他一状——林钰早盼着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不想再这样拖下去。
卢家是在卢冲成为总商的时候覆亡的,今年盐课勉强征齐,明年又该轮到谁了呢?
身负血海深仇,要他在林府里吟诗作画读那四书五经,真时刻如尖刀剜心、烈火焚身。
当初他与父亲曾来拜会过林如海,那时候他还叫他叔叔,只是不曾想现在局面调转,回想却是伤心失意了。
“士农工商,向来入仕者高,从商者贱。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父亲身处利禄场,当知我朝——或言两淮扬州,官者商,商者官。”
在这官场上,林如海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士所以贵者,盖因其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若无‘德’‘功’‘宣德功之言’、不‘泽被后人’,士以何为贵?”
林如海看着这跪在他书案前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儿子一样。
这字字句句,尽出于书本,可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理解。林如海听了只不说话,因为他无法反驳——这才是管子论士农工商之中“士”之一字的重要性。
官场黑暗,他自然知晓,可他这庶子隐晦提起,又以“士以何为贵”来问。
他问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以何为贵——
林如海道:“既无德无功,自不是‘士’。”
于是林钰那唇角,微微勾起来一些,只淡静道:“那儿斗胆,敢问父亲——入仕,入的是哪一个‘仕’?入仕者,皆可成为士?不入仕,便不是‘士’了吗?”
偷换概念,没人比林钰更厉害了。
他将在生意场上谈判的手段都使出来——士农工商不过是等级的评定,可在林钰将管子对“士”这一字的诠释按到了“士”的身份上的时候,评判的标准便成为了“德”“功”其类。
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变通之人,从他为黛姐儿请先生读书识字开始,林钰便觉得这人不迂腐。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仕,与士。
差别很小,可真细究起来天差地别。
科举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钰成功将林如海绕了进去——这样的问题,对清正廉洁有余的林如海来说,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现。身在官场,却基本廉洁,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可如今这话,被他十二岁的钰哥儿说出来,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几个,敢有这样的胆魄,以先贤之言反驳先贤呢?
黛姐儿读的是四书五经,只当做男儿养,如今他才发现,钰哥儿也是不一般的。
“你与我说道如此说的东西,怕还是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愿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话戳穿了他。
林钰暗叹了一声,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个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当初父亲对林如海的评价来,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几岁金榜题名,一朝平步青云。此人眼界定然开阔,心思定然敏捷,更不会过于死板,否则康熙不会点他当这巡盐御史。
扬州自来官商合流,盐商也会被保举了当盐政这边的官员,错综复杂得厉害。
来扬州,便是皇帝特派,证明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一职,历来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来,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林如海,没点本事能接住?
更何况,卢冲当总商,乃是林如海保举的,可转眼卢家便倒了,林如海却只受到轻微的影响,定不是什么简单人。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实在无心科举治学,倒对那盐事颇感兴趣。父亲也知道,儿资质鲁钝,先生多次敲打儿依旧不能开化,您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当知道儿这学识和头脑……”
林钰说的是大实话,他这身体的原主人在世时候,当真鲁钝至极,先生每日都要说他一顿。后来先生们纷纷表示教不了,林如海那会儿还急着呢。
穿过来之后,林钰也维持着现状,没敢表现出多少本事来,毕竟他若是本事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当回盐商了。
盐商,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名字。
那是一种奇怪的抱负,说不尽的展望。
从小听着盐的故事长大,跟着父亲从大运河到嘉陵江,见识过长芦盐场的繁华,品尝过自流井小卓筒井的艰辛,吟过那盐诗,吃过那盐帮菜……
一个盐字已经刻进了骨头,哪里忘得了?
不仅是个名字,而是一种……
一种什么呢?
林钰忽然也说不清了。
这一刻,多少复杂的心思涌上心头,最终却是埋头一磕:“终是孩儿不孝,让父亲累心了。”
林如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前那郁闷与烦躁,竟然在跟林钰说话这一会子消失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初见卢瑾泓父子时候的事儿,卢冲乃是个豪爽人,又识得几分文墨,初见便与他相谈甚欢,他那独子卢瑾泓更是人中龙凤,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当真将“儒商”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恨他保举了卢冲,最后倒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卢冲在狱中曾含泪求他,定要保下他独子,可林如海终究没能做到。
他怀疑卢家含冤,可上上下下找不到半分证据,只能忍气吞声——法场行刑那一日他未去,是知府大人监斩……
目光转向林钰,林如海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他只道一声:“兴许都是命……”
林钰不知他为何有此感叹,只看林如海仰了头,坐在书案后面,许久没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只直挺挺跪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过了许久,林如海才道:“人各有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得很对,时易世变,如今看我朝,士农工商之变,尤以扬州、苏州为盛。我不开化,不会允了你走那歪门邪道——只一点,若你能有半个卢瑾泓的本事,让你行商又何妨?”
林钰忽然怔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奇妙了。
若非此刻是在林如海的面前,他几乎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内心之中那骤然腾起的荒唐感……
兜兜转转,竟然有回到起点的错觉。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林钰抬手,直视林如海,眼底那些光芒都敛尽了:“父亲此话当真?”
“卢家子文能成状元,商能成巨贾——你若想行商,先考个进士吧。”
林如海只摇头一笑,似乎方才自己是说了梦话,不过这比起他之前的那些话,已经松了许多了。
手指缓缓地收紧,又放开,那一块阴暗着的地方,忽地便亮堂了。
林钰心底当真亮堂堂的一片,“儿知道父亲苦心。卢家那卢瑾泓若能考个功名,非属白身,即便抄斩也有个问责,不至于零落一片。黛姐儿年纪小,若有我这么个从商的哥哥,面子上不好看。”
这正是林如海的考量,他起身来,将林钰扶起,只道:“时有徽商,亦贾亦儒。又闻先红顶,后行商。我朝亦有先从商后入仕之例,盐商家族捐官不在少数。今日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既有了这一点,日后莫要贪忘了功课。”
“是。”
林钰退出去,腿有些发麻。
只是背后林如海背着手,又转回身,忽地一笑——考中进士,而后入仕,乃是顺理成章事,他先哄着这小子把书读了再说。
林钰自不知林如海打算,可即便知道怕也不当一回事。
林如海乃君子,话既出口,便是驷马难追。他只要这么一个由头,成全了他那些还未竞的梦,便可满足了。
那些还没走完的路,尝完的盐。
从走廊上过去的时候,他脚步很慢。
飒飒秋风,潇潇秋雨,青瓦碧树,红叶朱檐……
站在那廊下,台阶前,林钰仰了头看那高远辽阔的天空,青衫落拓。万点雨飘洒落下,他只伸出手去,五指自然微曲,掌心向上,接了些雨,又缓缓地收拢手指,虚握半分。
他握住的不是雨——
☆、第六章 揭破
最大的问题解决,林钰现在能很坦然地面对整个林府上下。
毕竟不是真正的林钰,之前心里老是有疙瘩,即便现在这疙瘩也解不开。只是林如海当真算得上是个好人,又与他父亲有故交,林钰只想着努力读书学成,考个功名,再去行商——兴许那时候世人得惊得落了满地下巴吧?
近日来,林钰很努力。
因为不必再用鲁钝当借口,林钰便逐渐地开始将自己的锋芒显露出来,一点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外面的人都说林家公子是慢慢地开了窍,读书能耐,人也听话,能夸的都夸进去了。
——不过在林钰看来,那多半是基于他即将成嗣子的事实。
薛蟠在府上小住三日,他那叔叔倒跑得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