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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站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衫,露出腰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翻卷着粉色的皮肉,说不出的可怖:“我确实是死过一次的人……这道疤就是他留给我的,若不是命大,我现在也站不到你面前了……”
方舒窈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默然的看着我,过了许久方收回了目光,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淡淡道:
“或许……柳大人说得对,国仇家恨,纠缠不绝,这是你们之间的事。说爱也好,恨也好,较量也好,相依也好,但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举手投足,算计回眸,都只给对方看。不需他人,无关风月。或许在心里等着彼此的意外吧。我想……这些年,他一个人一定很苦,当了皇帝也未必快活。他心狠手辣,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肯相信罢了……换做是我,我做不来你的通透。”
我并不言语。意外?或许真的有太多意外了……每每当冷淡了心肠,偏偏莫名的就有了意外;叫人半分挣扎不开。
她伸出枯藤般的细手缓缓勾起低垂的纱幔,脸上带了一丝沉溺往事的少女情态:
“你不知道,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人,遗世独立,卓尔不凡……他有那么远大的抱负,有比一般男儿更坚韧的心肠……”
有那么一刻,我有一丝的恍惚,看着她的神色,生起着莫名的幽愁暗恨。
“那年灯会,他来方府和舅舅一起过节,我偷跑出了府,去慈恩寺看芍药花会。”方舒窈却不看我,扶着雕栏,自顾自的说着,“家里人发现我不见了,都出来寻我。我就在慈恩寺外,那年景帝亲临,芍药花圃在墙内括起来,闲杂人等根本不能入内……我想从菱窗里折一枝花,结果花没折到,祖母给我的手钏子却被花枝勾了去……我急的一直在墙外哭。”
她似乎沉浸在昔日的往事中,脸上浮起少女罕见的委屈却又带着点点的欣喜,“后来……他来了,他和舅舅分头找我。他在寺外面找到了我……我一直哭,一直哭,哭着告诉他,不小心把祖母给的手钏给丢在了花圃里了”讲到此节,她顿了顿,扶了扶耳后的发簪,压抑着热烈的欢喜,平和了声腔道,“……他什么也没说,一下子就跃进了墙……跃出墙头回来时,一个手上攥着我的手钏,另一个手上拿着两枝新鲜的芍药花。一朵是紫色的,一朵是粉色的……很漂亮……”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原来,他们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被和亲南楚。那么长的夜,那么苦的日子……可是只要想着他,觉得一辈子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偏偏,是天意,让我再见到他……”方舒窈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带着平静的气韵,仿佛一切已置之度外,“也是天意,要我死在他手上……”
我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她:“你恨他么?”
“想,可是做不到。”她笑得凄然,但很快就收了起来,看了我一眼,无奈道,“不过,可以恨你。恨你这般通透站在他身边,懂他,恨他,爱他,算计他,帮着他……”
我的手安静伏于膝上,手上的银丝镯子上嵌着白色的珠子,那是在柳卿礼打翻了方舒窈送来的面后,姜御丞送我的。银丝辨毒,白珠辟毒……吃饭喝水前,轻轻一碰,万事皆昭。
我看着她被风扬起的裙裾,柔婉如她,温顺如羽,不觉开口道:“……我羡慕你……起码,你遇见他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候。”
彼时的他可以为了女儿家惆怅的神色,避过慈恩寺里的皇家侍卫,翻身入墙,折花赠她——这是穷我余生也再见不到的柔情了。
方舒窈冲我凄婉一笑。
“可,能陪他一世的,终究不是我。”她向雕栏移近了几步,喃喃,“这辈子唯一可以欢喜的,就是遇上他。”最后回眸看了眼桌上的笔墨,她的声音散在了风中,“死在他手里,而不是终老在南楚,真好。”
雕栏上跃出的身影一闪即逝,重重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嗑睡的人不当心碰了一下头。彼时窗外春光正好。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踱步到了桌前,看到她留在桌上的笔墨。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画中的男子站在慈恩寺外,剑气折射的墨眉下,是温润如水的眼眸,带着蝴蝶扑翅的优美,恍如天上谪仙。男子手中执着两枝芍药,一粉一紫,妖娆不绝,衬得男子更是烟火不食……
画纸是那一方尊贵的玉石压着的,玉石底下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拿起画纸,缓缓地从中撕开,撕开,再撕开……
手一挥,漫天的纸屑,翻飞出楼外,飘飘洒洒,如一只只死去的蝴蝶,凄然坠在空中,决绝地落在方舒窈的身上……
坐了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我方忍着喉头的刺痛步下了小楼。
楼底下已被清理妥当,徒留一滩暗红的血迹,在日影的明灭下,成了一道颓败的胭脂红。
看见柳卿礼也站在楼下,谦谨躬身,似乎站了很久了。
我将玉石交给他,他的差事也算了了。
“有些时候,连本宫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我嘶哑的嗓音在暮色沉沉中显得尤为刺耳。真情假意,我自己都分不清楚。爱了他一辈子的女人,说弄死就弄死了,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不费吹灰,无需犹疑……
我心中并无对方舒窈的怜悯,你死我亡,非此即彼,何需悯怀?只是心头有说不出的艰涩,带着苦味,压住了,想不透,麻麻的苦。
“娘娘——”柳卿礼直挺挺的跪下,眸光坚定,字字清晰道,“若方槐战败,陛下势必娶方太后……杀娘娘,是必然。而万军之中,陛下单人一骑,救娘娘于乱军,也并非虚假。”顿了顿,柳卿礼头微微一横,定神道,“陛下杀娘娘,是真心;救娘娘,亦是真心。娘娘是世上最懂陛下之人,还有什么是看不破的?”
生死爱恨,姜御丞和我之间,这些从来都是模糊不堪,没有半分明确的界线。
柳卿礼斩钉截铁的话如醍醐灌顶,叫我神志骤然清明,我伸手忙扶起他,无声无息的笑了:“人言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大人不知有几窍,本宫倒真想挖出来看看。”
柳卿礼见我玩笑话语,神色微微松了下来,笑了一声,莞尔道:“娘娘想,自然无不可。只是微臣哪里能和文昌公相比,娘娘真是抬举微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送行(中)
内乱已平,南楚归统。
宫宴在春风和暖的日子里,于梨园盛办。宫嫔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无一不彰显着女子的美好。柳卿礼和柳卿易皆被邀入坐上席,姜御丞难得的纵情,如此盛大的喜事,南海开禁,兵权在握,还有比这更浓墨重彩的政绩么?难怪姜御丞如此畅然,这是他征战一统的第一步,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如今一逞,自然大快。
眼前的桌宴上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一杯杯的梨花白下肚,又是那种熟悉的熏熏然;我的喉咙已痊愈,错眼之间,已经饮了不少。
犹记得姜夏回来的时候,我翘首盼在他身旁,我还不大会抱孩子,只能看着姜御丞抱着他,轻轻的晃着,姜夏的眼睛生得极漂亮,乌珠宝玉不带一丝殊色。
襁褓是百家布,是姜御丞命人去民间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让刘嬷嬷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许是姜御丞出身平民,知道这些事,我却是半分也不晓得。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
我其实心头一直存了个疑惑,却始终没敢问出口。如同小的时候,握着签筒,却不敢摇,不是不敢,而是惧怕掉出来的,是不如意的。
宫嫔们极少见到谢后露面,如非姜御丞确实欢欣,也不欲让我在阖宫前露面——我们始终尴尬如斯。
妃嫔中自有才艺卓绝之人,善舞者,善歌者,善吟者……
起舞聘婷,婉转如莺,承欢于御前自有万种风情。
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在阵阵的喝彩声中,鼻尖飘过一丝甘苦的味道,姜御丞低不可闻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耳语:
“看久了也着实无趣。”
“人家苦心孤诣,却换来你一句无趣,还真是叫人心寒。”我笑着神色不动地掩袖饮下一杯,也是压低的声音。
“十年了,宫中之宴,不外如此。也不知道昔年景帝武帝为何如此钟情宴席。”姜御丞看着眼前眼花缭乱舞动的美人,极低的声音。
“如此看来,只有惊鸿夫人在世,旁人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了。”我浅浅一笑,依旧低着声音嘲道。
“惊鸿夫人?就是那个会赤脚跳舞的女人?”
“昔年惊鸿夫人可是名动天下的舞姬,你却不知道,好歹是司马洵心尖尖上的妃子,你也是见过的。”
“人倒是记得,模样却已经忘了。舞者,再好也不过轻灵柔婉罢了;还能如何?”
姜御丞在耳边刚刚话完,美人已一个旋身,舞毕拜在了下首。姜御丞打着精神,赞了几句,听得众人的几句“吾皇万岁”、“大周万岁”,笑着又饮了几杯。
我噙了丝笑,举杯敬他,靠近他的瞬时,幽幽道:“若方槐‘战败’,你打算如何杀我……?”
姜御丞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饮酒的手停在空中,猛的两道寒芒射到我脸上,森然如冰;他并不答话,就这么阴冷的瞧着我,将杯中酒缓缓尽数饮下。
我笑,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凉风,寒光一现,直取姜御丞咽喉!
众人中有人凌厉呼了一声,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
姜御丞应变极快,酒杯一挡,应声而破,剑势虽如电,但他两指已牢牢夹住了剑尖,转首看来,目光森寒,冷冷地看着我提剑的手。
我冲他妩然一笑,猛然一抽,抽回剑锋,剑势随之而变,凛冽风生,正是姜御丞昔年所授之招。姜御丞眸光闪动,带了一丝笑意,旋身扬手,已从一旁近身侍卫处抽了一柄长剑,两剑相击,剑作龙吟,虎啸不绝……
“现在……可还觉得索然?”剑身死死抵住他的剑,我笑颜明媚,在他耳侧低低耳语。
姜御丞不语,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浅浅,带着一丝丝佞气,长剑如芒,气贯长虹,用的也皆是当年教我的剑诀。
两剑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如同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般急促。姜御丞显然被挑起了兴致,也不立时将我剑击落,兴致高昂地与我拆着剑招;他的剑法本来就以刚猛着称,当年我练了许久,始终劲力不足,只能落个攀花折柳般的意态。
也因身边众人惊呼不绝,更有甚者已然晕厥,吵吵扰扰,叫人分心。梨园原本不大,因着有宫宴之物繁多,更加狭小,我和姜御丞俱感伸展不开手脚,趁着酒兴,干脆展开轻功,也不管这厢闹成何模样,齐齐跃出了梨园……
柳卿礼何等乖觉机敏之人,姜御丞自是放心让他料理善后。
姜御丞轻易不使剑,昔年我苦求多日,他才答允授了这套剑术予我。他觉得剑气多带少年翩然之态,少了几分霸者强气,故不常使剑。我却喜欢他使剑的样子,衣袂翩跹,足不沾尘,轻若游云,仿若随时要乘风而去……
我一个失神,觉得面前剑气陡然暴涨如虹,破云贯日,大开大阖,如怒浪卷霜雪,迅猛激烈。一个不稳,铮的一声,剑已脱出了手,被姜御丞一招挑夺。
我有些许的气闷,禁不住“哼”了一声。
姜御丞随手掷了剑,神色是如常的平静,淡淡的凝眉道:“劲力不足。”
一如既往的训诫,如同往昔在莲花台授艺,一套剑法下来,他一句褒扬的话也无,总是一句“劲力不足”叫人无端端的丧气。
我吞吐了口气,轻轻踢在掷于地上的剑,冷然含笑:“我不喜欢她们看你的样子。”
姜御丞看了我一眼,嘴角冷冷勾起,漫不经心道:“说的跟真的似的。”
不知不觉,竟离紫宸殿这么近。
待到有侍从回禀,梨园宴席已叫柳大人收拾妥当,姜御丞方示意我进殿。
“赫古达来了。”良久,姜御丞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冒出一句话来。一日的宴饮,现下确实凉月中悬,夜色如蜜。姜御丞的声音永远叫人听不出喜怒,我却知道,此刻,他心绪并不宁和。只是于人前,他从来都是雍容从容,气定神闲的沉稳,叫人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攻南楚,平方槐,黑骑军虽骁勇,但兵力终究有损;如此时再浩浩汤汤地来一仗,于大周当真是堪忧。赫古达未尝不是看到了大周需时日整顿军备,待兴军务的漏洞;故而携两万精兵南下长安,美其名曰纳贡求赏。
我心头一沉,却声色不动,面无表情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