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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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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坊生意不比别家,用不着殷勤兜售,该上门的自然会来。朱栏大街上文坊书肆十几家,“富文堂”以品质庄重,印刷精良,门类齐全,价格公道而着称。店主尹富文本身就是有名的大藏书家和古籍鉴赏家,店内出售的很多书籍都经他手自刊校,逐张过目,故此信誉极佳。尹老板十分看不上那些走偏门的同行。他的店里从来不会出现什么《群芳谱》啦,《燕燕于飞》啦,《闺门幽艳列传》啦这种狎邪之书。更不会神神秘秘把客人拉到后堂,推销价格高昂的套色彩印春宫图册。
自从朝廷宣布今春重开科举,“富文堂”的生意简直红过六月里的日头。逃难流亡而来的读书人们,尽管圣人经典堪称饭碗,但是危急之中,毕竟没有谁会把这个砖头样的饭碗随身携带。再怎么自诩博闻强识,到了考试前夕,也不敢不温书复习,加紧诵读。年前刚得到科考的消息,尹老板就组织人力资金大规模刊印经史典籍,一口气卖出去几万册。到了八月,该买的差不多都买齐了,店里才慢慢冷清下来。
那伙计抬头看看,进门的是两位少年。前边一个头戴士子巾,身着青直裰,手里一把竹骨折扇,典型的书生装束。做生意的看人,向来先看穿戴。伙计心下嘟哝:“‘巾角少了坠,扇子没有穗,腰上缺了佩’——没油水的主儿,得盯着点儿。”
原来这时节虽然士子们甚至官僚富绅居家都是这般穿着,那细节处却很有讲究。穿这身行头的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就会在头巾四角缀几颗明珠玉珰,扇骨底端拴几条丝绦锦穗,腰带下边挂几件金玉佩饰。眼见来人一身素净啥也没有,这伙计便将之划到穷酸行列,要防着他作窃书的雅贼。
后边跟着的那个衣衫更普通,个子虽然不矮,但尚未束发,还是个半大孩子。说随从不像随从,说书僮不像书僮——那士子身上一件值钱东西没有,也不像用得起书僮的样子。
正琢磨着,忽见年纪小些的指着架上一排书道:“大哥,他们这里居然有‘养正斋’点校的《诗礼会要》,十卷齐全,少见呢。”
“嗯。是不多见。”那书生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后来修订的几处地方没变,看样子遵的是第一稿。”
伙计只觉这把声音传到耳朵里,好似迎面吹来一口过堂风,竟是说不出的清爽熨帖,沁人心脾。倒顾不上吃惊他说话如此内行,只不由自主盯住那个背影,盼着他回过头来,好仔细瞧瞧到底何等模样。谁知刚盯了两眼,就觉这背影从上到下一身的文雅秀气,越瞧越舒服,怎么也瞧不够,又盼着他还是不要转过来,好叫自己多瞧一会儿。
子释带着子周把两面架上的书略略扫了一遍,心想确实来对了地方。走到柜台前,跟伙计打招呼:“这位执事大哥,不知宝号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愣神,直到他问第二遍,才起身应道:“在,在!”停了片刻,又想起来补充,“不过……掌柜不随便见生客,不知公子……”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可不可以请执事大哥将这几页文章呈给掌柜过过目?就说彤城李子释求见。”
“这个……我试试看。”
“如此多谢。”
叫出一个学徒看店,伙计捧着子释给他的那卷纸进了后堂。这边兄弟俩说说看看,一致认为这“富文堂”书籍虽然齐备,比起昔日自家“四当斋”差了还是不止一点两点。刚唏嘘感叹两句,伙计已经出来了:“二位公子,掌柜有请!”
过得大半个时辰,“富文堂”邢掌柜亲自把子释兄弟送出来。站在店堂里,兄弟二人行礼告辞。
邢掌柜一边回礼一边道:“最迟明后日,‘富文堂’必有答复。二位公子在家静候即可。”看看子释,忍不住再次劝说:“李公子,时值非常,机会难得。如今来西京应试的外乡士子,几家没有丧乱之祸?这丁忧守制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廷也没有提,你又何必……虽说孝心可嘉,唉……太可惜了。”
“多谢掌柜关怀。正是丧乱之下,未得全礼,兹以为念,但求心安。”
邢掌柜听到子释说“未得全礼”,心知定是父母死于战乱,连入土下葬都没能做到。他这一年里不知听多少前来买书的外乡士子提起兵刀之险逃亡之苦,却觉得眼前少年温文平淡两句话,比很多激愤之语要沉重得多。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把二人直送到大门外。
那伙计两只眼睛也跟了出去,见掌柜进来,道:“这大李公子模样好生斯文。”
“岂止模样好,学问更好。”邢掌柜赞叹有声,“王守一先生的策论文章,人家张嘴就来,跟御连沟涨水似的,滔滔不绝。我这就去见东家,若守一先生的策论集子能赶在九月前印出来,咱们‘富文堂’的门槛只怕都要踢破。”
“守一”是已故大儒、彤城太守王元执大人的号。王大人堪称天下文章领袖,士林中为表敬重,不称其官位,尊一声“守一先生”。守一先生文章好,尤其一手策论,写得理据充实,辞章精雅;法度井然,文质兼美,乃童生士子们学习模仿的典范。每出一篇,即争相抄录传诵,在东南之地风靡不衰。蜀州隔得远,王元执又不曾刊行个人文集行世,也就零零碎碎传过来几篇,得到的人都如获至宝。
邢掌柜听子释说能给他默出三十篇来,还加上越州士子中流行的一些注解心得,恨不能立刻就替东家答应下来。叹息着往里走:“咱们西京竟来了如此人物……这才真正叫江南才子!先头那些自我标榜的,算什么才子,我看多半是不出米的稗子……”

“富文堂”动作果然迅速。第二天一早就差了一名大执事带着伙计登门回访。谈妥条件,签罢契约,当场预支了五十两银子的润笔金给子释,只求他快些,再快些。这书早一天印出来,便早一天赚回白花花的银子。
兄妹三个从这天起,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焚膏继晷,废寝忘食,编辑这部相当于后世“高考名师点评满分范文集”的《守一先生点石录》。点石者,点石成金是也。子释建议了这个书名,那大执事当即点头。这名字,深沉里透着嚣张,嚣张里饱含品位,再合适不过。
“富文堂”两个伙计就在院子里等着,每出来一篇,便轮班飞跑送回去排印。那大执事不无遗憾的对子释道:“按说这等好书,须雕版镂刻,细墨精装。如今事急从权,且木字活排,边排边印,下年重刊再说。”
中秋节那天,终于完工。书还在工坊里印着,尹富文便十分慷慨的差人把剩下二百两银子送了来。《守一先生点石录》为单行本,预计排印五千册,每册定价五百文。润笔金按十分之一提取,算是相当优厚了。时下一户中产人家年收入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子释这笔无本生意,做得过之至。送钱的伙计还顺带呈给他一张名帖,原来尹老板邀请李公子八月二十书成之日往“富文楼”一会——“富文堂”是尹老板的店面,这“富文楼”却是他自己的藏书斋。
卖书的广告贴出去刚两天,到店堂来咨询详情,希望预定的人已经络绎不绝。按照子释的要求,书中序跋除了盛赞守一先生文章,介绍编书目的,只署了“江南李生辑录”六个字。虽然邢掌柜说这书功德无量,王夫子早已魂归九泉,此举也算替先生立言于世,子释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何况初来乍到,本该低调做人,所以他坚决要求不要署名。
送走“富文堂”的伙计,子释把钱交给妹妹——现在子归负责管家,他和子周负责养家。
双胞胎曾认真追问大哥何以不去参加秋试。这年头,读了书不去应试,好比煮了饭不吃,缝了衣裳不穿,简直没天理。
子释道:“官场险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当年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辞官归家……”
“可是前年的时候,爹爹本来就打算要大哥你赴京应试的呀。”
子释苦笑。老爹那一代人的心态真奇妙。自己做官做腻了,到儿子手上还是不由自主依着惯性走进下一个循环。当初李免少年壮志,盼着平步青云,并不曾琢磨这些。如今的自己光想想那宦海波涛,已然望而生畏。反问弟妹:“咱们三个人这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在一起过日子不好么?真要中了榜,谁知道发配到哪个角落里去做个芝麻粒小官——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话全无大道理。两个孩子想一想,却没有办法反驳。子归脑中灵光一闪:大哥若考中做官,必定要听从吏部调遣,不一定能继续在西京待着。如果长生哥哥来了,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又想起自己三人到西京快两个月了,长生哥哥怎么还不见来呢……
子周抓抓脑袋:“大哥,你心里……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么?”
子释慢慢道:“我很喜欢这样……不去应试,权当给爹娘守制尽孝罢。有人问起,就这么说好了。”
两个孩子俱是一愣。大哥神色依旧,语气也平常。明知道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俗制,明知道他不过当个借口随便说说,偏偏觉得寄托了无尽的哀思,催人垂泪。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中秋节晚上,三人买了些应时的糕饼瓜果,打了壶酒,在租住的小院里摆张桌子看月亮。说说笑笑,月上中天。眼看子周子归撑不住了,子释道:“你们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子归进去,又出来,给大哥送件外衣,这才睡下。睡到后半夜,到底不放心,出来一看,大哥果然还在院子里坐着。
子释拿起酒壶摇一摇,空了。放下起身,准备进屋,瞧见子归杵在门口,笑道:“月亮都要下去了,你怎么倒出来啦?”
“大哥,你还不睡?”
“这就去睡。”子释伸个懒腰,往自己房间走。边走边道:“你也接着睡去,天亮再收拾吧。”进去了。
子归瞥见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过去一看,素笺上题了一首词:

广寒空碧步飞仙,佳期共少年。清辉玉面斗婵娟,珍珠漫卷帘。
惊绮梦,散云烟,中宵抱月眠。相思最喜趁团圆,金樽不得闲。

暗道:大哥下笔,越发疏朗风流了。把那句“相思最喜趁团圆,金樽不得闲”念了两遍,再瞅瞅旁边的空酒壶,一下子难过得不得了。忽的想起这词牌用的是《阮郎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看看大哥房间黑黢黢的窗户,又抬头望望树梢上西沉的月亮,心想: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注释1:“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见《孟子·尽心上》。
注释2:《阮郎归》词牌来历: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二人思归甚苦。归来则乡里凋零,已历七世。据说词名本此,音律凄恻。但是我读晏几道那首著名的《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沉醉悲凉中清歌疏狂,真正风流气质。大爱。
注释3:李子释这首遮遮掩掩的《阮郎归》,俺给翻译一下哈:(中秋节晚上看月亮,看着看着开始神游)偶被嫦娥姐姐带到了碧霄之上月宫之中。为啥捏?原来嫦娥姐姐相中了偶翩翩少年,要与偶共度佳期。嫦娥姐姐那个美啊,脸蛋儿比月亮还白。她卷起珍珠门帘,邀我同赴春宵……(以下省略XX字)忽然梦醒了,云消雾散,周围一片冷清,原来只不过是半夜在月亮下犯困睡了一觉。(嫦娥姐姐不见了,我想她呀想得厉害)为啥相思偏喜欢在别人家小两口团圆的时候冒出来捏?我郁闷啊,只好借酒消愁,喝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

第三十五章 投石问鼎
“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莫思予看着对面的少年郎:酒坛子支着脑袋,目光飘渺,神色迷离。
“这个人……先生,当日在彤城发生了什么,就不必说了。总之,是这个人,凑巧救了我。他……是个夏人,家世大概很好,只不过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中,独自带着弟妹辗转逃难。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那样聪明的人……”
老莫想:啊呀!美人救英雄!
在他脑子里,自然把那个“他”想成了一个“她”。八卦情怀油然而生:乱世烽火,金枝玉叶,国恨家仇,救命之恩……简直可以叫戏班子上演一套全本传奇了。嗯,正当良辰美景,眼前有酒有花,听少年人说相思事,倒也相得益彰。没想到二王子登门,跟自己讲的是这样风花雪月的话题。抿一口“西凤白”,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往下听。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把他带回来。权衡一番,且不管他愿不愿意,此事竟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我想,既如此,便帮他找个地方平平安安过日子罢。谁知千里流亡,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安稳容身之所……”
老莫想:二王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也难怪,锦妃教出来的孩子,心性自是不同。
听他继续道:“当日我遭人暗算,死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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