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可是——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妹妹呢?
又听大哥道:“无论如何,平反了就好。可惜咱们居然晚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说着,深深叹口气。
子周这才明白,自己非要参加秋试,入朝为官,令大哥多么为难多么担忧。伤心还没下去,内疚又涌了上来:“大哥,对不起……”
“傻小子……”子释想笑没笑出来,变成两个红眼圈,“这事儿……竟会恰好撞在你手里,也算运气。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心中却忍不住想:整个事情,案发时牵连好些军方将领,平反时又带得这么多高官落马,都是和外戚集团走得不近的人哪。尤其平反这一次,不仅大大削弱了御史台的势力,更折损了秘书副丞朱高轩和左相徐慜之。朱高轩作为朝臣一派代表挤进秘书省,不知费了多大劲儿,一下子前功尽弃……至于徐慜之,此人虽然苛酷,却刚正直言,敢作敢为,据说连皇帝都惧他三分……这后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覆雨翻云啊……
这些话,还是先不要提吧。看着子周:“你可要设法确认?我听说——庆远侯府就在西边‘恩泽坊’里,离这儿还真不算远。”
子周接口:“我还听说,韩侯府上大小姐乃真定侯府小侯爷、理方司宁统领的夫人,二小姐就是宫中的迟妃娘娘——大哥,你觉得……咱们应该去认这门亲戚?”
子释反问:“你觉得呢?”
“我会设法打听。”子周把手从大哥掌中抽出来,轻轻握拳。将愤懑哀伤收拾打点放在心底,拿出胸有决断肩有担当的样子来,望着子释:“等我打听好了,再跟子归说。大哥,不管我们……是不是……我们永远都只做大哥的弟妹。”停顿片刻,轩眉一展,“我李子周堂堂状元郎,本用不着攀龙附凤。”
子释给他鼓掌:“好志气!”
子归进来,看见子周红着眼龇着牙,满脸狐疑:“我还以为你今天在衙门挨训了呢,看样子又不像。”
“他把茶水洒我手上了,正惭愧呢。”子释顺口接道。
“大哥烫伤了?!我看看!”
顺利转移话题。
八月初六,晚饭刚过,尹富文来了。
尹老板自从放下心理包袱,腿脚反而越来越勤快,脸皮也越来越厚。
子释心安理得,坐享殷勤。
先把一大堆中秋应景物事交给尹贵,吩咐呈三小姐过目,尹老板转身跟大少爷到书房说话。
子释笑道:“大老板如此反客为主,真把我们这状元门庭当成自个儿别院了?”
“岂敢岂敢。三位少爷小姐都是神仙一流人品,些许俗务,正该交给我等俗人打理。”
子释哈哈笑:“不知今日你这俗人登我神仙府第,有何企图?”
尹富文正色道:“子释,尹某今日来,确乎有事相求。”
“才刚给你弄出一套贡品,尹大老板得了朝廷嘉奖,这么快就贪心不足了?”
十卷《诗礼会要》献上去,礼部赏了尹富文一个“特士”头衔。所谓“特士”,即“特奏士子”,是朝廷授予那些无功名在身,但是极有名望或有其他贡献的读书人的一种荣誉称号。尹家做的书坊生意,子弟当然以读书为重。尹富文屡试不第,故一心一意打理家业。虽说如今另辟蹊径才得以进入“士子”行列,毕竟不再是布衣之身,也算光耀门楣,了却一桩夙愿。
尹富文不接子释的玩笑,叹口气,面上带出忧虑恳求神色:“子释,累你这么久,我实在没法开口……但是……这件事,你非帮我拿个主意不可——”放低声音,“今儿午后,理方司一位巡检郎大人悄悄到了富文堂,传来万岁爷口谕——”
子释脚下一顿:“进去说。”
二人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不得打扰,又叫子周和子归在前院溜达,看着点儿,尹富文方把缘由细细道来。
话说中秋灯会将近,皇帝陛下雅兴突发,预备在露台灯山最顶端的八角回旋走马灯上御笔钦题几句别致应景的好词。安总管委婉提示:这盏灯只怕全西京的人都会看到,务必尽显圣上胸中锦绣笔下华章。赵琚原本满脑子“水晶帘动鸳鸯被暖”,“香腮度雪娥眉拢翠”,这下也觉得不太合适,改写“万姓胪欢普天同庆”,“泽被四海太平永期”。头痛起来,扔下笔:“把陈孟珏叫来,让他替我写得了。”
陈孟珏陈阁老,是翰林院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大学士,兼任国子监祭酒、兰台司兰台令。
陈阁老当时正在研读“富文堂”呈送的《诗礼会要》。看至酣处,圣旨到了,不得不走,顺便就把手上那本揣在袖子里。御前领旨,把笔研墨,决心写出文采写出气派,袖子里的书有点碍事,于是请示皇上掏了出来。赵琚听说是一卷《诗礼会要》,兴趣缺缺。不料一瞥之下,那书脊上竟瞧不见订线,好奇心起,要过来细看。
端详一番,此书不但纸张柔韧洁白,印刷清晰漂亮,装帧更是精致到极点。穿孔订线糊裱之后,又用深蓝暗纹蜀锦包衣,把装订痕迹全部遮掩了。书名居然是银色丝线绣上去的,几个字清圆端正,透着大家风范,不见丝毫匠气。翻开来,前面有两页插图:一幅《圣人讲经》,一幅《弟子问安》。线条细腻清爽,形象栩栩如生,即使在画册中都难得一见。整本书拿在手里隽秀典雅,立刻让人感到有品味,上档次。
“这书……比从前‘集贤阁’内府刻印的珍本还见功夫啊。”赵琚拿在手里把玩着,问陈孟珏,“哪家书坊有这样的水平?”
得知是“富文堂”送上来的贡品,赵琚瞅着手里图文俱佳,装订一流的《诗礼会要》,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第二天,就把办事最贴心的理方司巡检郎傅楚卿叫来,交代他前往“富文堂”传自己口谕。
“咳!这位傅大人,拿出宫中收藏的《国朝艳历》、《怡情秘史》、《秀林春色》……诸如此类一大摞,咳,这个,春宫图册,说万岁爷嫌这些个版本刻印粗糙,不入流品,要‘富文堂’全部重新翻刻。若合上意,定有重赏……”
尹富文一面说,一面赧颜偷窥子释的表情。看他脸上只见吃惊好笑,毫无羞恼之意,话也说得顺溜起来:“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这片生意,这要传出去,‘富文堂’的招牌就不必挂了。雕版刻画的老钱,在尹家干了一辈子,最正派不过。我要跟他提这个,他能操刀替我过世的爹削我脑袋……唉!这可如何是好……”
子释听罢,一时呆住,半天哭笑不得。最后似笑非笑瞅着尹富文:“我说——老兄,你摊上的这叫什么事儿?早跟你说利在手中,尽得实惠,别去倒腾那虚名。你看,名声来了,麻烦也上身了吧?”
“是,是,早听你的就好了。”尹老板点头如捣蒜。又叹息道:“可是,子释啊,天下几个人像你这般冰雪肝肠玲珑通透?你讲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这世上熙熙攘攘,人人追名逐利,身不由己。你叫他收心,叫他放手——试问谁能忍得住?”
“这倒是大实话——现在怎么办?莫非你准备违旨?”
“刻几本春宫不过是丢面子,违旨可立马要掉脑袋的。我一个生意人,虽然讲信誉,难道还要‘死节’不成?我儿子才刚进蒙学呢……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肯不肯,而是‘富文堂’向来以文字为主,图画为辅,春宫都是五色套印,从来没做过,出不来啊……这事儿没法跟别人商量,只能到你这儿讨主意……”
子释沉吟:“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只有借鸡下蛋。刻图彩印做得最好的是哪一家?”
“是郑氏‘绿筠轩’。”
“不如花点钱,照着皇帝陛下的意思,请他们做吧。”
“这个我也不是没想过。替人作嫁的事儿,他们多半不答应。若起心隐瞒,便有欺君之嫌。万一泄露……”
子释想想:“若是两家合作呢?”
“此话怎讲?”
“我听说,咱们皇帝陛下最喜风流香艳之词,虽好淫乐,却并非俗人。你不妨把宫里拿来的,还有坊间流行的图册精选一下,‘绿筠轩’刻画,‘富文堂’配诗,做一套图文并茂相得益彰新颖华美的《花丛艳历》送上去,若有赏赐,两家平分……”
尹富文忙道:“别说平分,三七开也成。只是还得再向传旨的傅大人请示请示。”
“我觉着,你不妨跟他直言。官场上的人,要的是如何交差,不会计较活儿到底是谁干的。只要最后拿出来的东西好,皇帝面前,自有他去分说。”
“有理有理。”尹富文面露喜色,“图文并茂,相得益彰,新颖华美——这招好,这招好!”一脸哀求望着对面的人:“子释——”
“行了,大老板不用跟我装这副可怜相。你不过是欺我面善心软……”
“瞧在我这些年一片痴心份上,你就忍心看尹某丢了身家性命?弄不好‘富文堂’上下一百多口都得搭进去……”
这人原先一派伪君子风,如今彻底做了无赖。子释反而真心拿他当朋友,相处自如。一拍桌子:“你倒好意思,叫我替你干这没脸没皮的买卖……”刚说半句,忽觉此语歧义丰富,捶着桌子大笑。
他这里一嗔一乐,直把尹老板晃得三魂丢了六魄。好容易一道道追回来锁上,暗叹:李子释啊李子释,你把我尹富文生生逼成了圣人啊……低头回避他的笑容,恰看见手背一片绯红,惊问:“这是烫伤了?怎么弄的?”
“前两天不小心泼翻了茶。已经好了。”
“我那里有‘仁和堂’的‘清心露’,治烫伤最管用,叫尹兴送过来。”
“没起泡没破皮,哪里用得着‘清心露’?你不如及早把那些个《香奁集》啊,《花间词》啊送来,加上我手头有的,好摘诗句出来配画。”子释说着,心道:欠你一身人情债,加上这次,总算连本带利还得差不多了。
尹富文回家路上,想起子释伸出右手,好比白玉瓶上洒了桃花瓣儿——就是这只手,要替自己抄《香奁集》、《花间词》,心里头那个痒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头来怎么就做了圣人呢?
自从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子周每日在守藏司抽空阅读和威武将军案有关的文书。感同身受的伤痛渐渐沉淀,却始终不可遏制的想在字里行间追寻哪怕一丝笑貌音容。孰料不看则已,细思之下,竟是越看越心惊。从下属告发,御史台取证,定案判决,再到七年后人心思旧,遗奏出现,翻案平反……时人眼中,只觉情势所至,理当如此。可是,如今前后纵览,那前因也许是偶然种下,也许是故意造就,而那后果,分明有人在背后顺势推动。
有一天,他小心翼翼问蔡老:“谢升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老朽只记得满朝武将,就数他最有将军的样子。所谓器宇轩昂,正合用在他身上。他丧妻鳏居多年,谁也没想到,会和韩侯幼女来了一场忘年之恋。”说到八卦,老头也兴奋起来,“当时谢将军年将不惑,韩家三小姐正二八妙龄,听说二人在宫中新春花会上偶遇,一见钟情……”
子周酸楚而又幸福的听着这些往事,生怕遗漏丁点细节。心想:等确认无误了,要把它们一点一滴说给妹妹听。
“谢家代代有人从军为将,到谢升将军声誉最隆。若非他脾气耿直,不肯敷衍,早该升爵封侯……”
子周懂了:症结就是这“不肯敷衍”四个字。
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把这些日子思量的结果讲给大哥听。说着说着,眼睛发红,额冒青筋:“大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怕……是个,是个陷阱……”“陷阱”二字出口,牙齿几乎咬碎。
子释叹息,拉过弟弟的手轻轻安抚:“到底叫你瞧出来了。这些天,大哥既盼着你瞧不出来,又盼着你能瞧出来。”顿一顿,语气越发沉重,“子周,你可以继续留意身世。但是,这件案子,就此放下吧,不要再追究了。”
子周看着大哥,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如果,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是起心陷害……”
子释侧过脸,似乎不忍面对弟弟,说出口的话却一句比一句狠:“子周,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也许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故意陷害。但是,直接动手的人既已作古,被冤枉的人也已昭雪。是谁在背后暗设机关,纵使一目了然,却也毫无凭据——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意欲何为?”
“大哥!我……”子周想说“我要报仇”。然而话到嘴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充满了无奈甚至荒诞的悲凉。报仇?连仇恨本身都无法确证,从何报起?
“此人单是利用这一桩案子,起落间横扫朝堂,几百颗人头落地,给对手以致命打击。那还是从前有所掣肘,暗中活动——可见其心机手段。如今他位居‘太师’,再无忌惮,若叫他察觉有人翻旧账,你我倒也罢了,不定借此机会牵扯多少无辜进来陪葬……你要明白,这实实在在是一场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朝廷既然已经下诏平反,咱们就只有感激涕零谢主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