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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众人恭维曹冲便如众星捧月,而他与曹植身边却空无一人。也许此刻他家小弟的心情,是十分沮丧难过的。
曹丕一只手已按在曹植的肩上。瞧着他苍白的的脸庞,皱眉道:“怎么了,脸色居然如此难看。”
曹植豁然惊醒。
他四顾周遭,众人皆已散了。唯有眼前尽在咫尺的脸,以及眸中隐约的关切。
曹丕瞧着他恍如梦中的神色,担忧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曹植长舒一口气。
半晌,神色才恢复往常:“没有啊。”
“你方才脸色白的吓人,若当真不舒服,便告诉二哥。”
曹植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昨晚睡得不太好吧,有些乏力。”
曹丕闻之微放了心,又道:“方才所有人都赞叹仓舒,你却一言不发,二哥还以为你很难受。”
曹植不语。
然后,他听到自家二哥继续道:“仓舒想到这个方法称象,这般聪颖,二哥既十分佩服,也十分羡慕。”
他这一句话,是用叹息的语气说出来的。这一句话自然也是半真半假,但他这般说来,既不会引人厌恶,也不会引人看轻,反而令人觉得他很是诚实。
倘若曹植心中亦是这般想法,定也会下意识附和同意此言的。
但曹植未曾有。
他心中并无羡慕抑或嫉妒,引他沉默之事,其实无人可以猜测。
是以他骤然听闻此言,心中一顿。
曹丕表面上总是一副兄友弟恭模样,但这一切都是装的。他这么说,其实也就代表着,他对曹冲已有了戒心。
曹植心念几转,只敛眸轻笑道:“其实我方才是忽然想到了一个趣闻。”
“哦?说来听听。”
曹植停顿片刻,似在组织语言:“二哥觉得,把一个大象放进箱子里,需要几步?”
“将大象放入箱子么?箱子大几许?”
“可大可小。”
曹丕思索片刻,缓缓道:“若箱子足够大,直接将大象放入便可。若箱子不够大,那便将大象杀了,剁碎方可放入。但若是极小的一个箱子,却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却能将它放入那个极小的箱子。”
曹丕面上表情略有一分惊讶。
他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并未错过他眼中那一分狡黠。垂眸深思许久,反驳道:“不可能。”
曹植不解释,反而问:“二哥,你可知大象为何名大象?”
曹丕微愣。
而后他便听得曹植继续道:“大象之所以叫大象,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叫,已成约定俗成。但如果我指鹿为马呢?若我将一只老鼠取名为大象,不就可以关进去了么?”
曹丕深吸一口气,看小少年眼中满是得色,忍不住伸指弹了弹他的鼻子:“诡辩!”
曹植笑弯了眼:“诡辩也是辩,大哥想不出辩驳的方法,又能奈我何。”
曹丕无奈一笑,尽是宠溺。
曹植笑了片刻,复而正色道:“弟弟再问二哥一个问题吧。森林里动物们召开会议,谁没有到场呢?”
曹丕皱起了眉头:“你说的动物,是人常言的动物,还是你诡辩之后的动物?”
“自然是人常言的动物。”
曹丕皱起了眉:“……动物岂能可能会召开会议呢,是以没有一个到场了。”
曹植笑的更欢乐了:“二哥你又错了!是大象没有到场。”
曹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为何?”
“哈哈,因为大象被关进了箱子里呀!”
“……”
☆、如此赌约
曹公班师归朝,曹彰自然也回来了。
一年不见,十四岁的少年面上已不见了稚气。这张还略略生嫩的脸轮廓渐渐分明,双眸之中更是凝了一分杀伐气息。比起去年的跳脱活泼,曹彰性子也颇为沉静了。
他先拜见了母亲卞氏,与她说了会话,才同曹丕曹植一起出了门。
因为他要去找王奇!
从前他对自身武艺颇为自得,夫子们也无不夸赞,唯有王奇毫不留手告知了自己与他人差距。他虽然很是感激,但这种方式,面子不大好看。
——十多年来,从未有人接二连三地将他揍得鼻青脸肿过!
而今他在营中历练一年,已然有了一丝蜕变,自然要找王奇“切磋切磋”了!
当然最终结果是,他又被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家了。
是以他又定了一个目标:待跟随父亲征讨刘备归来,再寻王奇一决高下。
九月许昌,天气愈发凉了。
昨日称象后,大街小巷皆在传闻曹冲之事。有创意的群众甚至编排衍生了几个版本广为流传,听得知晓真相之人十分好笑。
不过这些事都与曹植无关。
自推测出他也许知晓自己的将来,整整一日曹植几乎都在思考如何才能忆起往事。但人总有一个特色,越想记得的东西越难记起,是以哪怕曹植绞尽脑汁整整一日一夜,除了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没有任何成效。
他只能晃着略微晕眩的脑袋,无奈地前往书房上课。
他走过花园时,却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四公子。”
曹植回头。
出声之人,却是郭嘉。
郭嘉本是颍川之人,投奔曹营后家眷却并未跟来。他身体也不太好,便循着曹操先前吩咐,在曹府住了下来。
他如今已有而立年纪,看起来却不过二十五六。许是身体不大好的缘故,面色总是透着病态的苍白。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刻提醒他人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俊朗文士,实在不可小觑。
曹植便走近郭嘉,躬身行了个礼:“郭先生。”
郭嘉手中还握着个杯子。一旁有茶釜,釜下有尚未熄灭的炭火。鼻翼间还能闻到一丝茶香,想来他先前定在煮茶自饮。
但他并不在亭中,反而在一株苍松之下。
这一株苍松,是来到许昌这日曹操亲手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郭嘉便在这绿茵里席地而坐,神色坦然且悠闲。
任谁见到这样的人,第一眼都会觉得舒服、喜欢的。
郭嘉正是这样一个人,他虽与杨修一样能看透人心,但不同的是——前者叫人不得不心生佩服崇敬,后者则恨不得将之往死里打!
郭嘉瞧了眼前小小少年片刻,弯唇含笑道:“请坐。”
曹植依言坐了下来。
每日上课,他总习惯早到一炷香时间。如今郭嘉请他一坐,也并不担心迟到。
但他坐下之后,郭嘉拎起一旁茶釜,给他倒了杯茶,却不说话了。
曹植心中疑虑愈深,并不开口。
他在杨修身上已学乖了——有些东西最好不要问,有些东西问了也是白问。
郭嘉喝茶的模样甚为好看。他并不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的,反而像喝酒那样,喝得很快。但他坐在此地,一手握杯仿佛遥敬天幕,这般动作反而更有潇洒不羁的韵味。
他将这一杯茶喝完,再回味片刻,才怅然叹道:“我原不喜欢喝茶,但我如今却只能喝茶。”
曹植眨了眨眼,似有些不明白郭嘉为何要说这句话。
郭嘉却不解释了。他又说:“你方才一定在想,我为何叫住你。”
曹植再眨了眨眼:“先生定会告诉我。”
郭嘉闻之,也不看他,只遥望天际。苍穹湛蓝,深邃亦如他的瞳仁:“事实上,象运入许昌前,我同文若打了个赌。”
“嗯?”郭嘉与荀彧打赌么?这个赌应当是与大象有关了。不过一本正经的荀令君居然也会同郭嘉打赌么……抑或者说,一旦不打仗了,这些士大夫们就果然十分无聊么?
“我们皆认为主公会命人称象,不过我赌想到办法的人,是你。而文若却说,六公子有大智慧,想到办法之人定是他。”郭嘉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微的停顿。
他本是极淡雅之人,此刻短暂无声,竟也染上些许温和。
而后,他才正色道:“你害我输了打赌。”
“……”
曹植面色无可自抑地微妙起来。
这打赌他先前又不知道,输了又与他何关呢——这种躺着中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郭嘉却没有瞧见他的表情,继而淡道:“既是打赌,自然有赌约。我输了一年的酒。”
众所周知,郭嘉嗜酒如命。且他身体虚弱,大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酒。如今要他一年不喝酒,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曹植忍不住道:“……所以?”
“我输是因为你啊,小四公子。”郭嘉眸中愈发惆怅,他深深叹了口气,“所以我希望,你能负责我这一年的酒啊。”
曹植面上的表情愈加微妙的:“可先生与荀大人不是打赌了么?常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先生难道不是愿赌服输?”
“没关系。”郭嘉弯眼笑了笑,眼中狡黠之色愈甚。“我偷偷喝,文若一定不知道。”
“……”
不错。荀彧不可能时刻看着他不让他喝酒,但这种输了还明目张胆耍赖的行为——曹植唇角忍不住抽了起来——先生你当真不担心教坏小孩子?!
不论心中有多无语,曹植面上依旧乖巧。他似是因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垂下头:“先生对不起,但我当真没有钱……”虽然每个月都有些铜钱作为零花,但大多都会交由卞氏保管,他每月真正留下的,也不过十几二十文而已。
王奇好酒,作为学生自然也了解了酒价。这一年醇酒一斗要五十铜钱,行酒一斗则只要十五。
也就是说,他一个月的钱,也只能买一斗行酒。而要买一斗醇酒,则要存三个月。
“无碍。我就要随主公出征,待大胜归来,你也正好存够钱,给我买几斗醇酒了。”
曹植面色已微妙到了极点:“先生觉得我会不会告诉荀大人呢?”
郭嘉面上有了一丝惊讶。
他凝视小少年良久,才在他努力表达的愤懑情绪里缓缓道:“先前主公说出‘称象’二字,为何四公子一直盯着六公子方向看呢?”
曹植一惊。
他的瞳仁下意识地收缩,脑海急转:“因为……因为我想贾大人一定知道方法嘛……”
郭嘉温和道:“文和先前是站在我身边。”
“那,那就是荀大人?”
郭嘉叹了口气:“你既还想找原因,也定是知晓我绝对不信。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找原由呢。”
他说罢,在小少年略显僵硬的神色里微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很好奇——四公子闻六公子说出称象方法时,表情为何如此奇异呢?”
“四公子发现了什么呢?”
“是早就有人告诉了四公子这件事么?但若是如此,四公子的表情应该是不可置信罢?为何浑身颤栗呢?”
郭嘉说到这里,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轻柔。但他话中内容,却一点也不温柔。
“或者说,四公子是……预测到了此事发生?”
鬼神之说,自古存在。郭嘉虽不相信,但并不妨碍他猜测一番。
曹植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是因为无论杨修抑或郭嘉,其实都能轻而易举堵地他哑口无言的。
他的表情还是先前的微妙,心中却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原已经自己表现地隐蔽,定是无人知晓。但郭嘉居然看到了,甚至推测出来?!
他扯了扯唇角,干笑起来:“哈哈哈!郭先生真会说笑,我一个十岁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荀大人不是也猜仓舒知晓方法么,我也相信仓舒呀,呵呵!”
“是以四公子自比文若么?”
“……”
“倘若主公知晓四公子堪比文若,如此深藏不漏必定十分欣慰。我等本该为主公分忧解虑,四公子不如也随曹公北征刘备,以四公子聪慧,定可有一番作为。”
曹植终于道:“先生说笑了……”
“我与德祖(杨修)略有薄交,也曾听他说起过你,四公子。”郭嘉笑意悠然,“如今六公子锋芒毕露,曹公十分欣喜。但我却觉得,四公子之聪明,比我与德祖想象更甚。可惜我原还以为,他的学生,定会像他的。”
“所以我输了赌约。”
曹植凝视郭嘉的脸,默默无语。
郭嘉的意思,莫不是以为他也同杨修一样,聪明而喜欢炫耀么。
“这样吧,倘若你帮我买酒,我听闻四公子曾因作诗闹出过大笑话,便不告知曹公。”
曹植的表情更无奈了。
那一首乱七八糟的“自挂东南枝”,早被嘲笑过好几次了。曹植也不知他所不熟悉的父亲若是知晓,会不会发怒。
“……这是威胁么?”
“你我一见如故,我心中已将你当作知己。既是如此,我又怎会威胁知己呢?”郭嘉摸了摸他的发心,表情温和如故:“今日之事还请四公子不要告诉文若——这可是我们共同的小秘密哟。”
“……”
☆、如此饮酒
曹植最终还是妥协了。
倒也不是因害怕父亲知晓自己那首乱七八糟的诗,仅为郭嘉“一见如故”四字,就已足够。
当然清晨上课还是迟到了。曹植一脚踏入时,杨修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曹植面上覆了一丝歉然,躬身礼道:“学生迟到了。”
杨修一动不动,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曹植讪讪坐下。
他虽然只是十岁少年,却已上了四年学了。这四年以来不管发生何事,他上课总是专注认真,仿佛世界上唯剩下自己与这一本书。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不同到令杨修将手中锦帛丢在案几上,力气之大居然发出了“啪”地一声。
——曹植不仅迟到了,授课之时居然一直在走神。
曹植揉了揉眉头,尽量让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