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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他听到那女子喃喃地低语,柔软的语调被风轻轻送到了耳边。那如波眼光亦风也似轻轻抚着自己的面颊,但心底泛起的除了一丝缱绻,更多的却是怅意。
他亦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人,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浅笑,口中亦轻轻道:“阿慈,又到了夏天啦,若我还做个花草房子与你,你……你可愿再做个荷包给我?”过了片刻,又柔声道,“罢了,阿慈的女红我可不敢恭维,那两只野鸭子我认了这许多年,才看出原来……呵,原来那竟是一对鸳鸯……”
随着他缓缓开口,那作妇人打扮的女子眼中的光便愈发明亮,待到听完最后一句,已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但那笑容下一瞬却带上了泪意,只听她带着哭腔喃喃道:“果真是你……沈哥哥……”
玄震看着她慢慢走近,眼中一缕留恋一缕怅然渐渐浓郁成了一泓墨色,口中仍兀自温声说道:“阿慈,那日你曾说过,如果沈哥哥是妖,你也不惧,这句话……如今可还当真?”
那女子毫不犹疑,轻轻笑道:“自然是当真的,就算沈哥哥是妖,阿慈也不怕。”这一刻,那笑容中终于依稀可以窥见十九年前那个活泼的小姑娘的影子,而那张玉面上犹带斑斑泪痕,宛若芙蓉泣露般打动人心,落在玄震的眼中,更是清丽胜过万物,周遭的一切竟好似都黯淡了下来,天地间唯有这一张带着泪珠的笑靥,唯有这个陌生中透出熟悉气息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眼,亦占据了他的心。
“沈百翎何其有幸,竟有阿慈这样的……这样的……”那半句未说完的话,待到他看清眼前这女子盘起的发髻,周身的华贵时却化作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这样的好朋友,好妹妹。”
那女子原本充满喜意的面容一怔,顿时又添惆怅,那双明眸似也暗了一暗。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听她轻轻道:“是啊,阿慈也很高兴,竟有沈哥哥这样一位……好兄长。”
沉默中玄震抬眼四顾,却见清秀丫鬟和那个自称沐璇的渔家女孩都已不知去向,原来那少女机灵无比,见自家夫人和这陌生的男子似是旧相识,早早便打着吃糕点的名义携沐璇到了马车上,此时林中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日光如碎玉自叶隙坠落,漫洒树下二人的衣衫,遥遥听得几声早蝉悠远长鸣,疏林更显清幽。玄震目光逐着一束金光缓缓落到面前那人的身上,绰约身姿笼在一层光下更是如玉像般惹眼,但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今却已嫁作他人妇,自己错过的,又岂止是十九年的时光?
“数年前……”女子忽地开口,打破了林中的一场宁静,“那时阿慈也曾在这里遇到过一个男子,沈哥哥……那时你为何不肯认下阿慈呢?”
看着那女子抬起的眼眸中满满的疑惑和忧愁,玄震却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那时的自己,还只以昆仑山上清修十数年的修道弟子自居,又哪里想得到自己竟会与一个民间女子有着这样千丝万缕难以磨灭的关系,那时的那个男子……是玄震,却不是沈百翎啊!
但女子却仿佛从玄震的沉默不语中悟出了另一层意思,凄婉一笑道:“莫非沈哥哥是在责怪阿慈……怪阿慈不该这样嫁给了别人?”
玄震浑身一震,摇头道:“我怎么会怪你,那不过是命——”是命不允我们……
“那一年,家里来了几个道士,他们说沈哥哥是妖怪,爹爹信了他们,不许阿慈再出门去见你。”女子幽幽说道,“可我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就算沈哥哥是妖又怎么样,那个会给我编草人,会送我好看的珠子的沈哥哥还是没有变啊……可等我再能出门,这片湖边却再也不见沈哥哥的身影……我等了许久,想了很多话,可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你听,现在你来了,我却……我却忘了那时候我满心想倾诉的是些什么话了,沈哥哥你说,阿慈是不是很可笑?”
玄震看着她,勉强想笑着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喉头早已被一腔苦涩凝结,几句话哽在喉头却是再难出口。
女子却仍轻轻说着:“后来,后来阿慈长大了,爹爹和娘更不许我出门,再后来……爹爹要我嫁人,可那些媒人却全让我拒了回去,城中人便渐渐有了许多难听话,传到爹爹耳中,他更是大发脾气,我却不管不顾,只想着能拖一年是一年,说不定便能等到……等到我心里的那个人回来,那时候自然有我的好归宿……可我的归宿终是来了,却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几滴晶莹簌簌落下,滴在衣衫上,闪着日光,转瞬便渗入了布料徒留下点点湿迹。
玄震怔怔瞧着那几点深色的痕迹,心底却仿佛也滴落了几滴清冷,悲恸如波纹,一圈圈散了开去。
“老爷是个好人,他娶了我,便一心一意待我,可我却……却很对不住他。我明明嫁给了他,心里却仍记挂着别人,可他却从不因此恼我……我那时还很傻,只想着嫁了人又怎么样,只要等在这里,终有一日会等到的,即便不能相守,看一眼也是好的……老爷知道我喜欢上这儿来,不禁不制止,还专门让人准备了马车,嘱咐身边的丫鬟好生陪着我……”耳畔仍是她轻轻诉说着的声音,但那对垂下的眼却始终没再抬起,“我嫁了他这些年,承他的恩情如巢湖的水一样不可斗量,可我自己却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便是连个孩子也……可老爷却始终没有纳妾,前些日子,我们总算有了一个女儿,虽说不是亲生,却也……却也是老爷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
“阿慈……”玄震心中隐隐有了一丝预感,但仍忍不住轻轻叫道。
那女子又是一笑,这次却带着一丝决绝,一丝释然:“十九年了,阿慈总算等到了沈哥哥,苍天待阿慈也算不薄啦。只是这一次,却是阿慈最后一次见沈哥哥了。我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老爷如此深情待我,以后我也必不相负,更何况如今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阿慈只愿做个贤妻良母,那些女儿家的心事,却是再也不敢去想,也不会去想了。”
“阿慈……”
女子最后一次抬首望向他,深深的一眼,似是要将眼前这男子的身影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轻轻道:“沈哥哥,阿慈……走了。”说着缓缓转过身去。
清风拂过,卷着那女子翻动的裙角,却无法将她的脚步绊住。那个名叫阮慈的女子,终是这样一步一步,再也不回头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玄震伫立在那块大石前,痴痴地望着,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马车后。
良久后,一道青光自疏林中拔地而起,掠过湖面,径自朝着黄山而去。徒留下林中清风缕缕,鸟啼幽幽,却再也不见,十九年前,十九年后,那两个身影。
☆、80番外 业火冰封(上)
寒夜凄清;冷月无声,淡淡霜华洒落在这一片剑林中;只见一道道锐利的光辉在那些悬挂着的剑锋上闪烁,凛冽风声,仿佛在为死去的那些英魂唱着挽歌。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蓦地却有一声断喝传来。
“玄霄;为何将给你送饭的弟子打成重伤?!”
禁地深处,挂满冰凌的一间石室中央;一男一女相对而立。那女子身量苗条;年纪不大,神情却十分肃穆老成,一张俏脸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却难掩眉眼间那丝意气风发,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赫然带着一尊金丝道冠,两道半指宽的丝绦自身侧拖曳而下,更添几分仙风道骨,再衬以一身华贵繁复的蓝白道袍,一眼望去竟是仙人一般。
只是此刻那张高贵不可侵犯的脸上却满是怒色,只见她柳眉倒竖,眸中一缕怒气一闪而过,喝问道:“玄霄,元行和元朗二人对你有何不敬,你竟然对他们下此重手?”
被质问的男子却是不以为意,甚至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他们这些人,看了便让人觉得碍眼,以后都不必再来。”
那女子顿时勃然大怒,狠狠挥袖道:“放肆!你如此行止,让我如何向同门交代,本派禁地中养了一只会伤人的怪物吗?!”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男子冷面上一抹厉色掠过,一双寒目更是霍然抬起望向她,眼光似冷电般射了过来。
“我是……怪物?”那男子冷冷反问,忽地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却冷得似冰,寒得彻骨,及至那对寒星一样的眼眸中更是凝结了一层又一层,那女子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得将满腔怒气收敛了许多。
他冷冷打量着对面的女子,目光在那华美的道冠和道袍上停伫许久,忽道:“你说的不错,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囚在这里,自然比不上你夙瑶做了掌门,风光无限!”
名作夙瑶的女子一惊,看到他面上似笑非笑,更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俏脸顿时一沉,开口时声音更冷厉了几分:“……玄霄,你早已被阳炎噬心,神智不清了。”
男子嘿然冷笑,冷下脸道:“我神智不清?可笑,换你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又会有多清醒!”说着似是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受的种种苦楚,眉宇间渐渐笼上了一层黑红气息,眼中亦渐渐混沌不清,迸射出道道暗红光芒,他背后本负着一柄赤红仙剑,此时似是感应到主人周身流动不息的凌乱真气,也发出了一声高亢剑鸣。
夙瑶眉头一皱,自知不能抵抗,但面上仍强自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只足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冷冰冰地道:“多说无益。”语毕便扬袖轻轻一击掌。
她一举一动皆落在男子眼中,他眉梢一挑,顿时便察觉到冰室中又多了几道气息,心中一凛,道:“谁?”
夙瑶丹唇微翘,似是有恃无恐般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三位长老,请出来罢!”
那抬高的嗓音兀自在冰室中回荡,在她身后凝结了一层冰霜的地面上却渐渐浮现出三个泛着蓝光的圆形法阵,待到蓝光渐渐黯淡,法阵中便现出了三个身着蓝白道袍的身影。
那男子面对夙瑶这一派之长时尚冷漠至极,丝毫不落下风,此刻却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连周身涌动不止的缭乱气息也为之一滞:“师叔,你们……”
那三名道人皆是须发如银,神情也是一般的肃穆,只是望向男子的目光中尽是沉痛。其中面容稚嫩如少年的白发道人似是性子最急,忍不住开口斥道:“玄霄,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可还有以往的半分从容?唉,若不是望舒被带离了此处,令你不得不独自驾驭羲和撑持剑柱,也不会……”说到后来,更是多了几分可惜遗憾。
另一名道人轻轻摇头,叹道:“罢了,重光,不必再说。我琼华千年夙愿,功败垂成,连掌门师兄和玄震师侄亦……如今玄霄能保得一条命在,已是上天庇佑,只是这一身阳炎如何消解,却是难之又难……”
“三位长老,玄霄此刻已是走火入魔、丧失清明,为保我琼华派太平无事,不如将他封入玄冰之中,再做其他打算!”一旁夙瑶听他们话语中似是极为痛惜玄霄落到此时的境地,面上微露不满,忙打断了他们道。
三位道人听闻此话,均是一怔。对面男子更是怒气上涌,暴喝道:“什么?!你竟敢——”
夙瑶冷笑一声:“玄霄,你不要做困兽之斗,纵然你修为再强,又岂能敌过我们四人联手?”说着猛然喝道,“动手!”
但回应却是三位长老的沉默。夙瑶不悦地转过头来,却见三位道人神色都是一片凄然沉痛,显是极为不愿听命于她,面色更是阴沉,朝方才劝止重光的道人道:“青阳长老,你亲眼见过我那两名弟子被打伤成了什么样子,玄霄现今走火入魔,所作所为毫无半点人性!但他修为之高,派中年轻一辈却是无人可比,长一辈……经此一役也折了大半,若不当机立断将其禁锢,只怕琼华派再无宁日!”
青阳面上微露踟蹰,但摇了摇头,仍是不发一语。
夙瑶又转向先前一言不发的道人:“宗炼长老,双剑乃你亲手所铸,你当知晓人剑同修之后,宿主体内灵气旺盛,除非与另一剑及其宿主一同修行,彼此制约,否则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世,想要化解玄霄体内的阳炎之气,只怕也是不可能的罢?”
宗炼默然半晌,长叹一声,终是在其他四人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夙瑶唇角微勾,沉声道:“三位长老,夙瑶会有此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知晓玄霄师弟资质绝佳,被封入冰中禁闭极是可惜,但兹事体大,如今琼华派百废待兴,万不能再出什么变故,还望长老以我派千年基业为重,莫要因为一己私情,坏了琼华派的清誉!”
男子在对面听了许久,愈听愈怒,面上黑气更是一重盖过一重,双目隐隐发红,满头乌发更是如浓墨般在他脑后翻动起来,浑身更是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