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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笑指着我,对十三爷道:“我一直未对你说,她被皇阿玛罚到浣衣局就是因为不肯嫁给十四。”十三爷凝视着我,眼中敬佩哀悯错杂重叠。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动不动,胤禛紧走了几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脸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晋,也就能让十四娶不到你。”
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遗诏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实,你既能不把这道遗诏放在眼里,那其它遗诏也可以……”十三爷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话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边的那丝笑已经消失。
我轻叹口气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诏书,那将来子孙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还有满朝文武的悠悠众口。”
胤禛盯着我笑叹道:“你的聪明和辩才都是拿来伤我的吗?”两道目光宛若利剑,刺在心上,疼痛难忍,我弯着身子道:“我们如今一直在彼此伤害。当年在浣衣局时,虽隔着重重宫墙,我心里却满是对你的恋慕心疼思念,如今虽日日相对,我却渐渐在怕你,甚至当我想起……想起……我会恨你,你如今对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厌恶,我不能想象那天来时我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想离开。胤禛,放我出宫吧!”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回到以前。”
我摇头道:“没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没了,十三爷囚禁十年,你从五十一年后过得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这些都横在我们之间,我们不可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且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对八爷、十爷他们不闻不问的,我搁不下!”
胤禛静坐了会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从残破的珠帘中穿过,又是一阵叮咚之声,声未绝,人已消失在帘外。
十三爷和我对视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
十三爷轻叹口气,瘫坐在椅上道:“皇兄现在肯定不愿意见我,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传消息的人除了我再无可能有别人,皇兄虽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对我有气。”
我道:“对不起。”
十三爷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赐婚圣旨,只怕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你的。”
我道:“我自个也未料到,我以为他有可能有准我出宫的旨意,现在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十三爷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这样能让我出宫,我愿意选择这个法子,何况,这只是个名义上的事情而已,十四爷和我都明白。”
十三爷叹口气,跌回椅中,喃喃自语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呀!”
几天后,胤禛仍旧无动静。十三爷来看我时,我问他:“皇上究竟想怎样?”
他叹道:“我也不知道。毕竟这是让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么受得了?”说完复叹着气离去。
何太医每日都会来依例诊脉。今日他诊完后,笑道:“好多了,再服两贴药,就可以停药了。”说完就欲起身告退。
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对何太医道:“我如今究竟是什么状况?”
何太医道:“就要好了。然后就是日常调理保养。”
我道:“我不是问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何太医沉吟未语,我又道:“请告诉我实话,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责任如实告知病人。”
何太医轻叹口气道:“这一年多的相处,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红尘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诊脉时说过的话?若一切遵照嘱咐,可保十年无虞。”我微一颔首,何太医接着道:“如今已过去一年多,本应还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说如果一切都好的话,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说完后低垂着头。
我笑道:“何太医不必如此。我实在不是个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
何太医道:“皇上未问起过这事,我也……我也没有敢说。”
我笑了下道:“这一年来多谢何太医细心治疗,若非太医,我只怕……”
何太医起身行礼道:“为医者本份,只恨自己医术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摇摇头,何太医又行了个礼后,转身退走。
梅香和菊韵众人看我的眼光都带着怪异,巧慧噘嘴嘀咕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我喝尽手中的药道:“你不问问怎么回事吗?”
巧慧递了茶盅给我漱口,“这有什么好问的?若非小姐,这宫里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样爱的都是个自在,自然还是出宫好。那天夜里我寻到小姐时,险些被小姐吓死,脸惨白,双眼直直,嘴里不停地叫‘姐姐’,走来走去却只是在地上绕圈子。后来,何太医来看小姐,只叹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个心里。她若不想好,就是华佗遍鹊再生,也无能为力。’我当时哭了又哭,小姐却只是睡,后来幸亏十三爷来,小姐这才一天天好起来。”巧慧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户外的蓝天道:“小姐不想再隔着紫禁城的宫墙看这些了。”
我搂着巧慧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着我过得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从小到大只怕还没这么受罪过。”
巧慧摇头道:“小姐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将近二十年,巧慧进来了,才真正明白小姐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觉得好,我怎么样都是开心的。”我点点头。
话音还未落,胤禛从帘外急步而进,巧慧刚要请安,胤禛脸色平静无波,嘴里却喝道:“滚出去!”巧慧大惊,满脸惊惧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颔首,示意她赶紧出去。
胤禛凝视着我,太阳穴突突跳动,半晌后一字一顿地道:“朕终于明白你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为何让他提防我,明白为何他在太庙前罚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伤他,你就要来伤朕。”
我盯着胤禛深黑冰冷,已再无一丝温情的双眸,心也渐渐沉入了冰窟,终究让他知道了。
“九爷说的吗?”
胤禛道:“朕多么希望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亲口告诉朕的,他一字字告诉朕的。他教你骑马,他送你他妈的,你自打进宫就戴在腕上的镯子也是他送的,你们在草原上牵手一同看过星星,一起赏过月亮,他抱过你,吻过你,你们有过盟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我看到他惨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不禁捂着耳朵大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胤禛俯下身子,紧盯着我道:“不要说了?老八给我细细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这句话,可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听着,我是什么感觉?我是什么感觉?”
他抬起我的头,“看着我若曦,你瞒得我好苦为什么要让他对我做这件事情?让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我却只能微笑着静坐着由他一刀又一刀地捅。为什么你当年非但不告诉我,还故意默认我对你和十四弟的误会?为什么?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老八‘定不负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吗?你让老八如此伤我,你怎么忍心?”
我泪珠涟涟,心一点点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一把推开我,走离几步道:“不许你碰朕从今日起,朕永远不想再见你他们休想再让朕难过!”说完,一步一晃地蹒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脚紧跑了几步,手刚握住他的衣袖,却又犹疑顿住,他的衣袖从我指间滑过,我扶着门框,目送他一步步远去,身子如被抽去了骨架般,瘫软在地上。我既然决定要离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从此后他不再惦记,心上再无我,无爱则无痛
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让自己不在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飞烟灭。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第十九章 离别苦,相思念
“小姐,东西都整理好了,您还要再查查吗?”
我摇了下头,我真欲带走的东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别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或没有无差别。
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监们把东西都搬上车了。”
我点点头。两个太监进来搬东西,发现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长的一个陪笑问:“福晋就这么些东西要拿走吗?”
巧慧道:“就这些了。”两人遂搬起东西向外行去,一面对外面候着的太监道:“都散了吧,就这些东西。”
承欢指了指周围的东西道:“这些全都给我了吗?”
我笑说:“你若愿意要,就留下。若不愿意,怎么方便怎么处理。”
十三爷进来,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了。”他微一颔首,向外走去。
周围太监打着灯笼,我牵着承欢,巧慧抱着包裹,跟在十三爷身后默默而行。行到马车旁,承欢几个快步就要跳上马车,十三爷拦着她道:“阿玛和姑姑还有话说,你先和巧慧坐一辆马车,回头再让你过来。”承欢扭着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会帮她,遂一点头,快步跑向另一辆马车。
我回身凝视着还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据着。本以为离开的那天,我应该是快乐的,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无一丝快乐。目光投向养心殿,心紧紧揪着,一波一波的疼痛,胤禛他……
猛一扭头上了马车。
十三爷吩咐道:“走吧。”
车轮滚滚,我离他越来越远了。按耐半晌终究没有忍住,掀起帘子向外望去,内心求道,胤禛,让我再见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红宫墙,琉璃瓦,汉白玉栏,还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渐隐入夜色中,我犹身子探在外面,扣着窗愣的手指渐渐发白,胤禛……
十三爷轻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风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绝望地缩回了身子,十三爷默默瞅了我半晌,叹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凝视着他未说话。
十三爷出了会子神道:“我以为你们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绿芜一样相忘于江湖。”
我道:“我们之间也有太多的鲜血人命,如果不离开,也许还会不停地有,我没有办法面对。”
十三爷侧身取了一壶酒两个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问:“怎么不备多点?不是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吗?”
十三爷笑道:“年纪不饶人,如今还是浅啄慢饮得好。你以后喝酒也控制着点,一两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点点头,接过酒杯与他轻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尽。十三爷笑骂道:“才说完,就又这么喝。”我把玩着酒盅未语,心中很想大醉一场,却只能强忍住。
十三爷一点点饮着杯中酒,我道:“你自个留心身子。”他轻嗯了一声。
从贝勒府中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分别在即,间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时光,一幕幕迅速从脑中闪过,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无话可说,最后只慢慢说了句:“被你强带出十爷府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庆幸的事。”
他温柔地看着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侍卫叫道:“王爷。”
十三爷诧异地掀起帘子,探身出去,一面问道:“怎么……”声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着外面。我纳闷地挑起窗帘,霎时呆住。一身竹青长袍的八爷牵马立在路侧,静静看着我。晨曦的微光,给飞扬舞动的衣袂渡上了一层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爷跳下马车,请安道:“八哥怎么在这里?”我方反应过来。
允禩水波不兴地道:“我来给若曦送行。”
十三爷淡淡道:“不敢劳八哥大驾,我们还要赶时间,八哥请回。”
我下了马车,对十三爷微笑了下,径直向八爷走去,背后十三爷轻叹口气,吩咐众人避开。
两人默默相视了一会,我向他裣衽一礼道:“多谢。”
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容颜上忽地绽出一丝笑,“我有自个的私心。”
我道:“若不是为了成全我想离开的心思,你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他道:“遵化温泉极好,对你的腿疾有益,风光也很是秀丽,十四弟肯定会对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决定离开,就该斩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