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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王爷大笑,笑声未尽,咳嗽起来,弘历忙帮他捶着背。
十三王爷笑着说:“你父王,母亲二十年未见我,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了,若真见到我,恐怕要惊叹这个糟老头子是谁。”
话语虽感慨,可因为说话者的语气并不颓丧,所以听者也不觉得太难过,达兰台笑道:“王爷的风采一定和当年一样,父王母亲又一直惦记着王爷,绝不会认不出来的。”
十三王爷只笑了笑,细细问着他父王,母亲的日常生活琐事,言谈风雅有趣,达兰台比对着雍正时轻松多了,而且十三王爷身上有一种很平和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和他亲近,全无提防猜忌之心,达兰台仿若对着亲昵的长辈,将日常生活中得琐事都随口道来,连母亲总爱赌气,闹小性子都讲了出来。
十三王爷一直含笑听着,眼神很温暖。
达兰台正谈到兴头上,叮叮咚咚的乐声突兀地响起。
弘历笑道:“承欢在赶我们走了。”
十三王爷也笑,看着达兰台,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不过为人父母,总是不能放心,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的女儿就交给她了。”
达兰台愣了一下,忙站起,恭敬地说:“我一定把话转给母亲”
十三王爷点点头,温和地说:“你回去吧。”
达兰台行礼告退,看到十三王爷憔悴的病容,心中忽地伤感起来,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和弘历出来时,朱廊间一个抱琴的女子匆匆而过,达兰台不敢多看,只从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个窈窕侧影
未走多远,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很宁静悠远,达兰台心神一舒,赞叹到:“书上说琴曲能凝神解忧,今日一闻才明白果然不假”
弘历淡淡道:“这不是琴曲,是筝曲,十三叔喜欢听筝,所以格格自小练筝”
达兰台呆了一下,微笑着说:“是我见识太浅薄,竟不能分辨琴曲和筝曲”
弘历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我也不见得能听出马头琴和胡琴”
达兰台回到蒙古时,皇上准婚的旨意已经传回部落,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庆
母亲尤其开心,见到他立即屏退众人,私下问他话:“听闻你见到十三王爷了,他可好?你可说了我们请他来草原?他可愿意来?”
“王爷病的很重,怕熬不过几个月了,父王常说十三爷身姿高健,马术和箭术都很高强,我还带了一张强弓作为礼物,可后来发现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因为被病痛折磨,别说拉弓,就是走路都困难。”
“什么?”母亲的脸色苍白,身子竟是晃了一晃。
他忙扶母亲坐下,母亲呆呆地坐了会儿,问道:“十三王爷可有说什么?”
“他说他的女儿就交给母亲了。”
母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猛地扭过了头:“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达兰台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眼角的余光憋到母亲的脸颊有泪滑落。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十三王爷病逝的消息传来。
达兰台虽有几分感慨,可毕竟非亲非故,没有什么感伤。
母亲却悲痛万分,刚听闻消息时,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声痛哭,几乎哭晕在父王怀里,其后,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设了灵堂,命大哥以女婿之礼,为十三王爷守灵,她自己也日日去灵堂祭奠。
达兰台很是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也以子侄身份,为十三王爷守灵。
一个深夜,他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不像蒙古长调,不禁好奇地随着歌声而去,却看到母亲一身素服在十三王爷的灵前唱歌。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
母亲一边唱,一边轻扬衣袖,唱到后来,她哽咽难语,再唱不出,马头琴的声音突然想起,接着母亲歌声的调子,幽幽而奏
达兰台看到他的父王,不知何时来了,盘膝坐在灵堂的地上,拉着马头琴,母亲也看到了父王,动作僵了僵,父亲却依旧专注地拉着曲子:“敏敏。跳完,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父王高声而唱,雄宏的声音满溢着悲伤: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
母亲落泪如雨,慢慢地旋转,跳着美丽而哀伤的舞蹈,她的身姿不再如少女一般轻盈灵动,她的脚步时有踏错,可是父王会让马头琴的琴声也缓慢一点儿,他会拖长了声音等着母亲再次踏对步子。
达兰台轻轻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河十三爷的故事,可他能看出母亲的悲伤,父亲的悲伤,他开始隐约明白十三爷和天可汗把格格许配给大哥的原因,也许他们就是想让她像母亲一样,永远都是草原上最娇贵的花。有个男子愿意在她想纵马驰骋时,给她一片草原,愿意在她跳舞时,拉马头琴,愿意在她步履凌乱时,慢下来等她。
敏敏跳完了舞,马头琴的琴声却未停。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唱过这首歌,也再没有跳过这支舞,她不知道她只唱过一遍的歌,佐鹰是如何记得的,现在,她已经恍惚了,想不起那笛子的声音是怎样的,好似二十多年前,她听到的曲子就是马头琴奏的
她走到佐鹰身边,慢慢坐下,头靠着他的肩膀
马头琴声依旧如泣如诉地奏着,佐鹰在敏敏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对着十三爷的灵牌,说道:“你放心走吧,我和敏敏会为你照顾好承欢。”
番外四 九重三殿谁为友
雍正九年
坤宁宫内到处都是一股子药味,皇后乌喇那拉氏面色蜡黄,两颊因为消瘦,深深地下陷,颧骨显得特别高,头发这一年来也掉了不少,好似连一根金叉都受不住,她依旧要宫女把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插上了卿云拥福簪。
宫女小声地说:“格格,皇后娘娘还在睡。”
乌喇那拉氏睁开了眼睛:“承欢,进来吧。”
承欢忙快步而进,跪在她床前,“娘娘今日看着精神了许多。”
乌喇那拉氏微微一笑,心内异常清醒,她的大限已到,没有伤感,没有遗憾,只有放不下。
乌喇那拉氏握住了承欢的手,示意承欢坐到床旁的小机子上,方便两人说话:“本宫还记得皇上刚把你抱回来时,你才五斤多一点,脸和栗子一般大小,皇上嘱咐我照顾好你,当时,你阿玛还被幽禁在养蜂夹道,我心里其实不太情愿,生怕你会给整个王府招来大祸,直到圣祖爷给你赐了名,我才放下心来,圣祖爷既然想让你承欢父母膝下,自然迟早一日会放了你阿玛,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却承欢在我膝下。”
承欢用脸挨着皇后的手:“那是娘娘疼我。”
乌喇那拉氏喜欢的就是承欢的这点儿念情,别人待她的一点儿好,她都会记得,自康熙四十三年,大阿哥夭折后,皇上似是知道她心里的苦,从没冷落过她,可她自己生不出来,渐渐地也就死了心。
皇上把才承欢抱到身边养育,很偏疼她,她自然也待承欢更好几分,倒不见得是真有多喜欢承欢,只是因为这是皇上想让她做的,可承欢这孩子招人疼,渐渐地,她竟对承欢生了真心,把她视作了半个女儿,聊解膝下无子的悲伤和寂寞,承欢冰雪聪明,或是感受到她的真心,或是和她一样,想让皇上开心,常常到坤宁宫陪她,弹筝吃茶,谈谈时兴的衣料,弄弄胭脂水粉,真正让她享受小小女儿承欢膝下的欢乐。
今年,她卧病以来,承欢日日都来看她,变着法子逗她笑,她心又细,但凡宫人有一点儿疏忽大意,全被她揪出来,以致她病了将近一年,坤宁宫却丝毫不乱,就是女儿对亲生额娘也不过如此。
皇后道:“本宫真想看着你出嫁,想给你亲手置办嫁妆,想把你送出宫门,可惜本宫没这福气做一次完整的母亲了。”皇后叹了口气:“皇上把你许配给了蒙古的王子,你嫁过去后,那个位置就像本宫以前的位置,而你的日后就像本宫现在的位置,本宫要说给你的话,是本宫的额娘,在四十多年前本宫嫁给皇上前,一字字说给本宫听的话,你要仔细记住。”
承欢凝神细听:“娘娘请讲。”
皇后道:“你期望那位蒙古的大王子宠爱你吗?”
承欢满面羞涩,却坦然地点了点头。
皇后的眼神凌厉起来,显露出被她深藏在温柔端方下的另一面:“你的期许错了,你所期许的东西应该是无身份,无地位的女子期许的,不是尊贵的格格应该期许的,古往今来,有多少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得善终?又有几个被皇帝宠爱的女子能善终?”
承欢讷讷不能答,皇后说道:“你去了蒙古后,如果他爱你,自然是好,如果他不爱,也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获得他的尊重,让一个有雄心的男人发自内心地敬重比让他爱更难,男女欢爱容易嗔痴恨怒,容易让女子作出不理智的事,最终,色衰爱弛,回首已无退路,我的儿啊,你要记住,你们不是普通的夫妻,你们的脚下荆棘密布,彼此尊重才是长久相处之道,你是他的正妃,背后有整个大清国,你应该期许的是获得他的敬重。”
承欢虽有许多别的想法,可她真心实意感激皇后,恭敬地说道:“儿臣牢牢记住了。”
皇后满意地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弘历,弘昼他们大了,心也多了,听了外头不少人的混账话,对皇上畏惧多过亲近,恭敬多过爱戴,我如果走了,你要多陪陪你皇伯伯,提醒他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皇后娘娘……”
皇后抚了一下她的头,示意她不要难受:“本宫无儿无女,却稳坐皇后之位,还令两个有阿哥的皇贵妃恭恭敬敬,丝毫不敢冒犯,都可以算作历代皇后的奇迹了,本宫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但皇上给了本宫想要的一切,本宫不怕死,就是放不下皇上。”
承欢眼中泪珠盈盈:“不管发生什么,娘娘都在皇伯伯身边,只要皇伯伯要你做的事情,你都会尽力做好,娘娘刚才说不情愿抚养襁褓中的我,可就因为皇伯伯的嘱托,娘娘一直维护着我,娘娘,你别说丧气话,我阿玛走时,皇伯伯大病,娘娘一定要……一定会好起来的,皇伯伯也舍不得娘娘离开。”
皇后的精神有些恍惚,眼泪落了下来:“本宫也想留下陪着他,皇上心里太苦,就算无话可说,也有个人相对……”
承欢怕刺激到她,不敢再哭,抹去了泪水,强打着精神说:“皇伯伯过会儿要过来看娘娘,我帮娘娘净一下面吧。”
皇后一辈子都恪守礼仪,循规蹈矩,注重装扮,忙说:“好”
傍晚时,雍正来了,赞皇后气色比昨日好。
皇后很是欢喜,说道:“臣妾这里药味熏人,皇上不必每日都来。”
雍正调笑道:“朕吃药时,也没不耐烦见你,你倒不耐烦见朕了?”
皇后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雍正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朕明日,后日依旧来。”
皇后眼内浮起了泪花,犹豫了半晌,终于打着胆子问:“皇上怎么看臣妾?如果,如果再来一次,皇上可愿娶臣妾?可会依旧册封臣妾为皇后?”
她少时被康熙指给当时的四阿哥为嫡福晋,雍正元年被册封皇后,到如今已是四十多年,唯一的儿子大阿哥在康熙四十三年病逝,此后再无所处出,没有人相信,无子无女的她能坐稳皇后的位置,但是她坐稳了,知道今日,即使她病入膏肓,不管是弘历的额娘钮钴禄氏,还是弘昼的额娘耿氏都不敢慢待她,她明白固然有她的谨小慎微,从不犯错,可也因为他护着她,但是,她心底深处总觉得不安,总想问清楚。
雍正凝视着皇后,半晌都未说话,皇后渐渐不安,挣扎着想起来,磕头请罪,雍正按住了她,握住她的手:“皇后自垂髻之年,奉皇考命,做配朕躬,结缡以来,四十余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他停了一会儿,说道:“除了你,朕心中再无第二个皇后人选。”
皇后闭上了眼睛,泪珠滚滚而落,紧紧地抓着雍正的手,身子轻轻地颤着。
承欢擦着眼角的泪,悄悄地退了出去,皇后娘娘只怕或多或少曾忧虑过姑姑会威胁到她,却不知道皇伯伯固然十分记仇,可也十分记恩,皇后娘娘没有亏负过他,他自然也会敬她,护她,绝不会纵容自己去伤害她,皇伯伯是想要姑姑,可如果让他伤害始终支持他的结发妻子,用皇后之位去留住姑姑,皇伯伯永不会做,而姑姑爱的也就是皇伯伯这个个性,有所为,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