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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吴邪那部分失落的记忆不谈,这是张起灵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问了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但张起灵不是一个会无聊到没话找话的人,如果不是必要,他宁愿不说。
“我不知道。”很老实的回答。他说完,转过去望着远处,眼神是空茫的。
杳无人烟的荒漠,他们是几个小小的闯入者,不属于这里。张起灵顿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无论叫做齐羽也好,吴邪也好的人,跟他一样,不属于任何地方。
无脚鸟。
他们开始对话。
“齐羽?”
“是他们一直这样叫我。”
“但你并不认为自己是?”
“不,我不会去想这些的,他们说是,那就是。但无论是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安静了好一会,他们仿佛同时陷入了思考。
张起灵认为他指出了十分关键的一点:并不是你叫什么就是什么,也不是别人说你是谁你就是谁。当然小小年纪齐羽难以自行概括出这层意思,他只能用直白浅显的语句说出来。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齐羽自己梦呓般的追加了一句:“名字没有意义。”
张起灵看着明艳的篝火,轻声回应他:“‘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
齐羽心里又升起那股奇异的波动,其实不论是什么感觉,有感觉这件事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新鲜的。
“我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呢?
他们也许都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答案似乎只有一个。立场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张起灵不可能放他走,更不可能带他走。所以他的去处也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他好不容易逃离的牢笼。
“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再逃走。”如果每个人生来就带着使命,那么齐羽的使命,可能就是不断地飞,让他自己自由。
齐羽着迷似的追逐着自由,其实当他成全了自由的肉体,才会发现他的精神依然是被锁住的。这就像一个诅咒,因为他生而就不是完整的,一天他意识不到自己是吴邪的一部分,他就一天没有自由。
“如果还会被抓住,我只希望抓住我的人是你。”
大漠孤风,卷过他俩的耳际。
48。
士兵们分立两旁,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齐羽经过他们,意外的平静与合作。有人上来铐住他的手,另一人拽住他的胳膊,他也没有去看究竟是谁。他根本不关心这些,就像沉入了自我的世界。
张起灵看着他完成这一切,直到被押进车厢,他都没有看过来一眼。他的眼神又充满了最初那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张起灵话少,承诺更少。不过只要他承诺过,就一定做到,无论多久。
他在吴邪失踪后进行的调查,由于受到人为阻碍而更显稀少的线索,和牵涉到一些机密问题而不得不中断,在这次意外的重逢后,有了新的方向。
他的面前是一个不能触碰的领域,他要冒险一试。
这世上的事,但凡过过人手的,就很难不留下些什么痕迹,再细小,也经不起有心的聪明人推敲查证。
张起灵正好就是那个人,他足够聪明,也具备这个能力。
他时常会梦见吴邪,或者说齐羽,梦中他总是笑盈盈的天真模样。但事实是,自上回一别,张起灵再没有见过他,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尚在人世。
不过当调查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之后,他就断定,吴邪对于某些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通缉犯这么简单。
理所当然的,他开始关注陈皮阿四,越查就越发现,这是一个深潭。
他敏锐地觉出,暗地里有一股力量正在阻止他继续深入下去。他好比身处黑暗之中,看不见敌人的方位,规模大小一概不可知,于是他收敛住所有的锋芒,是以对方也无法感知他的具体位置。他和那股力量小心地彼此防范,互相较量。
之后,猎隼在一次打击跨国的军事情报泄漏案件中,追踪到了裘德考这么一号人,他和陈皮阿四的秘密联系的部分,牵扯到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那个男人曾经是最负盛名的科学家,诡异的是,可翻阅的资料中居然对他毫无交代。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可避免谈及他的成就时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本身就极不正常。
而让张起灵最为在意的一点,他也姓吴。
张起灵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沉得住气。
有了这一层发现后,他并未立即有所动作,反而是蛰伏了起来。他知道他不动,有人就会忍不住要动。
果然,某天他在路上走着就被人盯上了,他假意被击昏,被带到一个仓库。
面罩一摘,眼前就是一管枪直指他的眉心,而他一点也不意外。
拿枪的男人满脸匪气,面有风霜,有意思的是他的手,那些纹路里沁着土的颜色,所以这人要么是个太不淳朴的会使枪的庄稼汉,要不就是个盗墓的。
高手过招,总要先以意志勇气相互角力一番,先动摇的那个,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筹。愿望不代表能力,此时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随时有可能被人崩了脑瓜的位置,都不能保证做到真正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然而目光接触,张起灵依旧泰然,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点退缩的惧意,完全不像受制于人的样子。
“你调查吴一穷的目的是什么?”那人终于问他。
沉默依旧是他的回答。
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那管枪撤去了,吴三省后退两步,如炬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他。
面部表情,肢体语言,他试图找出张起灵身上任何一处细微的松懈,人一松懈,气就散,气一散,就有破绽可抓。
可是没有。
仿佛“害怕”这种情绪从不存在于这个人的身上。
“带种。”吴三省不甚服气地哼了一声,抛下两个字,收起手枪。
他比张起灵大不了几岁,本就天生反骨,难得碰到这么硬的点子,那股雄性动物之间争强好胜的劲儿滋滋地钻得他骨头都痒。
其实他早知道张起灵就是那次地震和吴邪一起给埋地下的人,也知道没这人的话大侄子一定撑不到他来救。吴三省那次算是做了一回老本行,刨地三尺,把他们两个一起挖了出来。
如今吴邪又一次深陷囹圄,依着老二的意思,他们黑白二道再呼风唤雨,究竟还是在外头,有些牵涉到军政核心的事到底鞭长莫及。要想彻底救出吴邪,最好还是从里面想办法。张起灵舍命救过吴邪,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不能拉拢的。
也是从吴三省那里,张起灵大致了解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后来出现的齐羽,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性情的转变,现在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当然可以和吴家人里应外合立刻将吴邪弄出来,但目前两个最难跨越的障碍是:第一,陈皮阿四还没倒台,意味着吴邪即便出来了,也依然时刻笼罩在十七局的阴影之下,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生活。第二,他已经不是吴邪。他没有吴邪的记忆,认不得亲人,碰巧还变成这么糟糕的性格。不管他们是对他使用了什么方法,现在的他,都已不是原来的吴邪。或许有一天还能恢复成原来那个自己,或许这一辈子,他都将是齐羽了,那个时侯,谁都无法保证。
与此同时,陈皮阿四也意识到张起灵的存在对与他来说是个莫大的威胁。
那个计划进行到齐羽这一步就陷入了僵局,但他和裘德考都认为吴一穷毕生心血仅存于世的唯一副本,依然存在他儿子奇怪大脑的某个角落。而齐羽的异乎常人的反社会性格,似乎也有着不仅限于此的利用价值。
于是陈皮阿四出招了,这一招奇奇怪怪,让人疑窦丛生,究竟接是不接?
张起灵费尽心思找吴邪,他们就把齐羽送给他。
其实他一直有种直觉,缘分未尽,他们还会再见。可能像齐羽说的那样,他再度出逃,又再度被他抓住。
没想到重逢会来得这么快,还是以这种方式。
午休时间的楼道很空旷。
张起灵跟随一位研究员连续穿越几折回廊,到达最深处的那栋楼,组织上委派的技师就住在这里。可是这里太静了,连空气都仿佛要比外面低好几度,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走在其间,张起灵感觉越来越诡异,与其说是研究院,这地方更像一个医院。
那人将他领到一扇门前,向他示意:“他在里面。”
门里的景象让张起灵一怔,这是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房间。他见过这种房间,四壁都铺满白色的海绵垫,必要的家具也都是海绵包裹的。如此一来,高危的精神病人关在里面,无法从任何途径伤害自己,疯狂时的噪音也传不出去。
这样的房间,正常人待在里面也会变成疯子,因为它就像一个白色的棺材,你的眼睛看不到其他任何色彩,而你的耳朵,除了自言自语,再听不到来自第二个人的声音。
此时此刻,吴邪正裸着身体坐在白床垫上,也在安静地看着他。
全裸的身体纤毫毕现,全然一副没长开的少儿身板,脖颈,手臂,腰,腿,哪里都是细细的,下体和腋下也几乎没有毛发,光溜溜像只白斩鸡。就年纪来说,吴邪显然属于发育迟缓了。身上倒是有一些新旧的伤痕,深浅不一,想必也是从前不知哪几次逃跑时留下的。
不过除了婴儿,哪怕再幼稚的小孩子,也多少会因赤身裸体而产生羞耻感。单从这一点来看,吴邪的反应就足够特殊,身体的私密部位被人看光了,而且对方穿戴整齐,自己一丝不挂,这种不平等的对待也极易使人感到羞辱。可他的反应简直可以用无动于衷来形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不是伪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张起灵知道这是典型的反社会障碍的特点之一,缺乏必要的道德观和羞耻感。
齐羽,就是猎隼的新技师。
张起灵走到床边,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齐羽逃跑的经验太丰富,有几次看似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都被他逃脱了,所以他们把他关在这个安全过头的房间不算,连衣服都不给他穿。
其实他们很清楚,只要有机会让他离开这里,他绝对会就这么光着走出去。只不过一个在街上裸奔造成的轰动,绝对比任何情报都能更快到达他们耳中了。而且齐羽一贯诡诈,在衣服里藏各种奇怪的东西不是也不是一两次了,所以不穿才最好,杜绝一切可能。
看到他人的裸体,一旁的研究员有些不自在的错开眼。
要说张起灵也是个怪人,齐羽由于先天缺陷体会不到常人的情感,而张起灵似乎也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好像在他眼里,穿不穿衣服根本没区别似的。
所以这样荒诞的入队仪式,倒也这么进行下去了。
当齐羽套着张起灵的外衫,光着两条大白腿出现在猎隼们面前时,面对的是各不相同的表情,堪称精彩。
潘子呛了口烟,手指在半空对着齐羽指指戳戳半天愣是没说出半个字。高加索人色迷迷地吹着哨,恨不得立刻掀开下摆看看春光。
胖子是最痛心疾首那个。
“我操,我操……合着之前那都是我狗眼不识泰山,以为组织上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叛徒。”高加索人贱兮兮地笑,说了几句承让,胖子继续控诉,“这半洋人血统也就算了,闹了半天原来是上梁不正!”
他一个人在那悲愤了半天,低着脑袋猛搓两把脸,却正好看到齐羽踩在地上的白白小小的脚趾,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汇成两个字。
“禽兽!禽兽啊!”
49。
齐羽的到来没有为他们的队伍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善。
说是技师,但齐羽来了之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发呆,后来张起灵给了他一支笔,他就开始画。从扭曲的作品中看得出他在这上面并没有多少天赋,凌乱破碎的画面似乎只能更进一步说明他的精神状况堪虞,但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画。
其实谁也没有真正指望他做点什么,他的出现本身就不是个好消息,虽然此刻看起来安静无害,可是他们都知道表相下面是怎样一个躁动偏激的灵魂。
精神病,通缉犯,未成年人,当这些矛盾的要素杂糅到一起,组合起来的这样一个人,说实话,让几个大老爷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力不从心。
人是感情动物,齐羽不懂感情,交流起来当中好像隔着鸿沟。
后来胖子总结经验,把他当成小猫小狗,时常哄哄,偶尔吓吓,就是了。
这些齐羽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
只有张起灵是拿他当人看的,而且是拿他当个男人看,成年人的那种。
刚才说了,齐羽其实对事物有着野生动物般的敏锐洞察力,他虽然不明白感情,却能分辨出一个人对自己的感觉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些人对他的感觉,都是善意的。而张起灵,对他很好。
齐羽认为,这种“好”,一定不是纯粹的,换个人们爱用的字眼,就是别有居心,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你走神了。”张起灵平淡的声音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