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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不觉,元狩五年倒也细水长流的过了大半,乃至年末,宫中又发生了一件小事,刘彻宠妃之一的王夫人病逝,只留下一个不到十岁的皇次子刘闳。王夫人死时其宠犹在,刘彻见子思母,加上他自己这年也在鼎湖重病了一场,虽已痊愈,却毕竟是他继位来的第一场大病,不免感怀生逝无常。而许多人,因为这件事,又把目光集中在了卫太子刘据的身上。
这一日,卫青因为马政,想起一事来找霍去病,他事先未讲,便没抓到人,霍氏兄弟都出去了,唯霍去病早有严令,道是但凡大将军来了,必要竭力挽留,骠骑府即如军中,没有大将军不能去的地方,没有大将军不能问的事。是故,虽然外界卫霍之争吵得厉害,在这骠骑府中,卫青说话倒比霍去病本人还算数。下人便恭恭敬敬的请他暂候自便,并不相随。卫青左右无事,便先到霍家马厩看了一阵马,又随意走到了霍去病的书房,这里原是霍家禁地,就是霍光也不能随便进出,最是清静。
卫青等了一阵,霍去病今日似乎的确有些忙,卫青看他案头书笺无数,顺手理了理,却赫然发现了一卷笔记,是霍去病的字样,上面纪录的却尽是丞相李蔡的种种劣迹。这些资料详尽,显然花了不少功夫,卫青一愣,李敢刺杀他的事情已过了这么久,去病当日盛怒,即使是自己,也只能让他勉强退了半步,道是自己无碍,就不与李家为难,不想,他竟不动声色的收集了这么多东西。卫青看着那卷笔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去病答应过自己的事情,向来言出必行,他如此的念念不忘,似乎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正想着,忽听外面有些动静,却是霍氏兄弟一起回来了。霍光入仕不久,因是骠骑的弟弟,陛下也对他另眼相看,但因他毕竟年幼,即使少年老成,霍去病少不得也要提点他一些。下人说大将军在看马了,霍去病便领着霍光去马厩,两人边走边谈,却不知卫青就在室内。
卫青没出声,只听先是霍光问了件事情的处置,霍去病答了。卫青听了,只觉有了霍光这弟弟,去病倒也越来越有兄长之风,他兄弟二人看似性子迥异,相处倒还不错。正想着,却听霍去病又道:“你早日自立,我也可放心。”他顿了顿又道:“以后遇事,可以多请教舅舅。”
他这话,霍光无觉,卫青却是一愣。他正想走出去,反而停住了步子,只听霍光道:“兄长可还是不适?还是喝些上次的药。”霍去病却道:“无妨。”又道:“你无事不要到舅舅那胡说!”口气已严峻了几分。
他的话音刚落,卫青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微笑道:“去病,你又有什么事瞒我?”
卫青的语气如常,霍去病愣了一下,旋即伸手在霍光肩上一拍道:“快去给舅舅取把剑来,他如今是再不信我的话了,奈何!”说着,眼睛却笑眯眯的看着卫青。
卫青亦是一笑,不动声色,并不再加追究。
元狩六年的春天,大司马骠骑将军忽然上表,求立陛下的三个庶子为王。朝野震动,尊霍抑卫,卫霍分裂传了这么久,大部分人都没想到,这骠骑将军果然胆大包天,竟为维护卫太子刘据的位置,公然插手帝王家定储一事。有人说,骠骑向来最得圣心,此举看似突兀,实则应为陛下的心意,看来陛下还是看重太子。当然,亦有明眼人在冷眼旁观。
刘彻看着案头的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三子封王,刘彻嘿然,他这天子门生,到底还是上了这个折子,也对,原是自己把他教得天不怕地不怕,如今自然是不知道忌讳了。
刘彻这两年很有些寂寞,群臣都道他性情多变,善于驭下,其实,没有人明白,这帝王心术他虽擅长却并不喜欢。自己人内斗,斗得再精彩些,到底也没什么意思。若有的选,刘彻倒情愿一直和匈奴打下去,这,才是他的毕生之志。自马邑之围厮杀了十几年,没一日不绷得紧紧的,忽然胜了,打得他那老对手远遁漠北,初时也是极欢喜,想到武功已成,从此可以与天下休止,做个太平天子,千古完人。可渐渐的,处理那些日常事务,驾轻就熟,几乎不用动一点心思,却真是索然无味。也对,有过那样拔剑四顾藐视群雄的心,再做什么,也只是无趣了。
这一松懈下来,竟然都病了一场,病中,刘彻时常在想,高皇帝晚年,究竟在想些什么?先皇到了最后,是否也象他如今这样寂寞?想想却又不是的,高皇帝、文皇帝乃至先帝,他们的遗憾是尚有许多事要做,天却已不与其寿,自己却是精力未衰,倒把事情都做完了。他的上半生波澜壮阔,潮起潮涌如那磅礴的黄河,以为这就是毕生宿命,会一直如此,谁知忽然之间,竟一拐道,平静清澈得像是汤泉宫的林间小溪,如何能习惯?
那一晚,刘彻午夜梦回,自己走到那幅看了多年的汉匈地图前,忽觉雄心再起,他还未老,也该是把这张图再扩大些的时候了。
雄才大略的君主不觉起身看了一阵地图,才又把视线重新放回了那份三子封王的折子上,他直觉觉得,这折子的背后,并不只有他那得意门生,还有他那大将军,以及那一众站在太子背后的人。
帝王心术,刘彻微微冷笑,除非登上他的位置,否则便没有人能理解他。再贤良的臣子,地位不同,便不可能以他的角度来度人度事。那些臣子揣摩他的性情,其实,登基这些年,他何尝依过自己的性子行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那宝座替他决定好的。
卫霍是一家,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最少对那两个人而言,必是如此。去病那小子如此张扬的接受他舅舅的部下,无非是他们两人一进一退在众人面前唱的戏,便如他们在漠北玩的那套把戏一样。却不知他那大将军在这其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刘彻皱眉,他其实并不真正怀疑他这两个股肱之臣,只是为君者切忌权势下移,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他的父皇素与叔叔梁王亲厚,一旦梁王寄望皇位,父皇就能毫不犹豫的将病中的叔王逐回梁国。周亚夫一代名将,平七国之乱,有大功于社稷,父皇只为怕自己无法驾驭,就忍心让他死在牢中。他的祖母即使双目失明,去世前也牢牢的将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几乎想要废掉自己这个嫡亲孙子。
大将军这些年是越来越不可测,宠辱不惊固然是大丈夫,可,他身为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自己如今刻意敲打冷落他,竟也波澜不乱至此?刘彻微微摇了摇头,权势这东西,是丈夫便没有不爱的。
刘彻也知那人的性情素来平和隐忍,除了对他那宝贝外甥,几乎就没对任何其他人流露过真正的情绪。这,反而让刘彻有种本能的不安。而君王的疑心,一旦升起,就再无法消失。
或许,他到底应该找个机会,让他那骠骑将军明白,卫霍是否是一家,他可以不在意,但,有些超越了这两人身份的事情,却是必须要站在自己这一面的。
金日碲远远见到卫青,便低低的拜伏下去,恭敬到了极点。这,是金日碲第二次见到这位大将军。他从前在宫中养马,近来却已得赐姓为金,日子也过好了些。朝廷中那些各种各样的说法,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但对他这样的许多匈奴人而言,大汉朝的两位将军,是如神一样的存在,是故,金日碲仍把头俯得很低很低。
“这是医什么的药?”
此刻金日碲已能说过得去的汉语,不需要翻译在侧。大将军的声音不高,语气依旧十分的温和,可金日碲总觉得,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他仍低着眼睛,从大将军手里接过了那个裹着些药渣的小袋子,仔细分辨了一阵,很用心的道:“这是治沙砭的药……”
那是沙漠中的怪病,那里黑夜和白天的温差太大,早穿皮袄午穿纱,这病一旦得了,就极难拔除,不发则以,一发其痛砭入骨髓,所以叫沙砭。从这药量上看,这个患者已发作过了,此刻虽能用药顶住,却也难保不会复发。这种病,一旦发作个三四次,必定有死无生。
金日碲自己说得磕磕巴巴,这对他的汉话而言,还是太挑战了些。等他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大将军却很久没有说话,金日碲不知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糟以至于大将军听不懂,不由就抬眼偷看了他一眼。那一瞬,他忽然愣住了,大将军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可金日碲这才忽然想到,得了这“沙砭”绝症的,恐怕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他想问,却始终没问出口。而大将军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不要让别人知道”,就走开了。
卫青一个人在外面走了许久,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用力,直到精疲力尽,直到四周一片漆黑。他久久看着那片夜色,没有任何表情,只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初到长安的那一刻,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河东一直走到长安,很长的一条路,几乎没有尽头,诺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是完全的孤寂,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去病……
沙砭……
所有的疑问,瞬间都有了答案……
告诉他那个漠南之梦时,去病没有半丝的惊奇……
他执意的要杀李敢,用心收集了那许多李家的事……
他想一起过一次七夕……
他要霍光多听自己的话……
突然就上了那道折子……
去病做了这么多,不动声色的安排了那许多身后之事,自己竟什么都不知道。枉为知己,竟不察到这个程度?
卫青停步,只觉彻骨冰凉,他的心有些乱,人却仍站得笔直,是他忘了,这种完全孤寂的感觉,自他遇到霍去病,便久已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年,东征西战,人不常在眼前,心中却一日不曾分离,再怎么艰难险阻,必有一人能懂,必有一人始终可信,必有一人能交托后背,多少大战都一起闯过了,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心满意足到了极点,从未有一丝二念,更从没有一丝的准备。
如今,上天要带走他这唯一的知己?卫青吸了一口气,忽然强自把什么都压下去了,眸光渐转坚毅,既然他知道了,他要看看,谁能把那人从他这带走。
一念间,忽听不远的黑暗中,有人冷笑道:“霍骠骑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许诺天地,若你有灾厄,当以身相代,是故短命。他这样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本就易遭三界相妒,卫将军今日相护,宁欺天地鬼神乎?”
卫青慢慢转身,四周浓雾忽起,雾中有一人昂然独立,银冠黑衣,腰携长剑,相貌英挺却是张苦瓜脸,眸子幽深锐利,骄傲中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寂寞,卫青沉吟了一下,缓缓上前斟酌道:“前辈……”
十六,酒泉
那人并不马上作答,斜觑了卫青片刻,方冷然道:“卫将军真好眼力,本王正是齐王信。”这一言也没什么,只不知为何,自这人口中吐出,便有种盛气凌人之势。
齐王信,更确切的说,是淮阴人韩信,这名字既是传奇,亦是汉室开国之初一个几乎形同禁忌的话题。
国士无双,惊才绝艳,一代军神以一己之力打下半壁江山,最终却惨死于长乐宫钟室。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那三不杀之诺,直如一个笑话。有人说,高祖皇帝未必真想杀韩信,可惜,信不得,用不得,放不得,杀不得,囚之六年,终假吕后之手除之,既喜且怜。功高盖主,臣固当烹,此乃千古不破之理,昔日韩信如此,日后诸君恐怕亦然。
卫青目中波光一闪,同为汉室名将,他对死在不过数十年前的韩信,感受自然异于常人,却只道:“前辈此来,必有赐教。”
韩信挑了挑眉,半是讥笑的负手道:“然,将军一室功在不赏,太子身后双璧并立,天子难安,元封五年将军命已当绝,斯时将军当已可见身后之祸,临终痛悔,处境与本王昔日何其相似?本王一时不忍,特以一己之力助将军再回元朔六年,不想将军重生,竟还是步步走上老路,真令本王好失望!”
他说到此处,眸中微露鄙夷之色,忽的拔剑向卫青遥遥一点,那一剑快如闪电,事先竟无半分征兆,卫青只觉眉间一痛,眼前忽有无数画面如飞而过,迷雾顿开,原来漠南非梦,却是前世的记忆。
元狩六年,去病自知不起,遂杀李敢远走朔方。
五万匈奴降卒披玄甲相送,将他送进了茂陵旁的大墓。
此后十一年,眼见国力空耗,匈奴又复蠢蠢欲动,军心已骄,民心已疲,大战未决,有许多事,他这垂死的将军已看到了,却心力交瘁再难忍死以待,而那唯一能继承自己平生之志的人,已先自己而去了……
元封五年,最后一日,自己独自去了祁连山墓,仿佛是霍光寻来,一时失口,在背后叫了自己一声“舅舅”,他们两兄弟的声音太像……那,就成最后一刻……
韩信只冷眼旁观,见这后辈小子骤然忆起前世种种,神色先是一震,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