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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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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帐,卫青环视了一下,帐内陈设简单清爽,一如去病杀伐果断的性子,用具大多朴实无华,很有些类似自己的风格,只一侧挂了副金柄雕弓,另有张斑斓灿烂的虎皮,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霍去病摒退众人,打开一幅羊皮兵略图,与卫青常看的那幅类似,而河西一带地貌特点细致过之。这次远征最大的难点,是汉军从未经过此地,连休屠浑邪两部的具体方位也只能说个大概,更遑论图中水草沙漠标识的准确。卫青对匈奴两部的位置并不特别担心,战事原本就不是能一一计划的,奔袭战很大程度考验的是主帅临战指挥,而随机应变和对战机的敏锐,这两点,正是霍去病的天赋,卫青有自信。
卫青所担心的,反而是图中水草沙漠等地貌标识的准确,这些都是他们历年来自己勘察,从俘虏、向导、商贾等诸多途径中慢慢积累出来的。后来张骞归来,又添了许多细节。然而,河西之地,地貌复杂,若任何一个标着有水的地方实为戈壁,这个小小的错误就足以致命。自从霍去病接下河西这个任务,卫青便把这图不知看了多少次。
这一日,霍去病出征在即,军务繁杂,不时要他出出入入,卫青便一人坐在他帐中,极细心的又把那幅图足足推敲了有几个时辰,与自己所知反复比对,再三斟酌,画出了若干疑点。这是件极用脑子的事,卫青一坐几个时辰,也不觉疲惫,正想起来舒舒筋骨,帐门忽然一开,带进一阵冷风,却是霍去病令亲兵停在外面,自己亲自端了个食案进来道:“大将军,吃点东西吧。”
他倒也细心,案上除了卫青吃惯的老三样,只略加了一叠胡饼和肉脯,看起来并不太奢,只选材烹饪之精,与卫青平日所用自不可同日而语。
卫青扫了眼那珍肴,心知是陛下专门派给这小子的庖厨所制,他此刻却无心享用,随手撕了块饼,指着地图道:“来,你再给我讲一次。”
霍去病一面答话,一面不慌不忙的先把厨子加意炮制的热浆给他倒了一碗。他素知卫青为军务常忙碌至中宵,疲惫时,往往就靠一碗热浆提神,算是他的喜爱之物。他亲手斟来,卫青自然就喝了,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鲜美香醇外,果然遍体生暖,精神也是一振。
这一讲,又比当日御前会议详尽百倍,卫青以匈奴人的思路不时提出反击,霍去病也更成竹在胸。他二人均是独得天赋的兵家高手,一者正中有奇,稳中带狠,一者神出鬼没,锐不可当,这一在地图上较量起来,河西风云色变。久久,霍去病道:“匈奴有这本事,一早打来长安,哪用龟缩在河西这许多年?”
“胡说!”
卫青顿时皱眉瞪了他一眼,声音也严肃起来,顿了顿又道:“此役凶险,你不要掉以轻心。”
“大将军,末将谨记。”
“兵者诡道,要速战速决,切不可恋战。”
霍去病唇角微微一弯,眸中已闪出光来,知他者莫过卫青,他这一战本质是以卫青昔日的河朔之战为蓝图,只是战术实施上加上了他个人的特色,构思说白了就两个字,诡而快,以匈奴之道制匈奴。他心悦诚服,嘴里却想开个玩笑,让卫青眉心松一松,他都绷一天了。
“陛下都放心我,大将军就这么担心?”
卫青转头端详了他一阵,眉头果然渐渐松了,却学着他的口气道:“大将军放心,舅舅担心。”

夜静雪深,两人忙了一日,就在军中歇下了。卫青还要查哨,被霍去病拦住了,道是外面天寒地冻,又在长安,万无被偷袭之理,自己一人即可,卫青想想答应了。霍去病一出去,卫青就转身也出去了。
夜间的骠骑营与白日截然不同,得一个“静”字,营中并非灯火通明,也不太见人,其实,却是外松内紧。霍去病布置军营的手法本来就是卫青亲授,他自然熟悉其中的暗哨机关,卫青也不惊扰众人,只捡几个重要地方看了看,心道去病那几个月的杂兵果然没白当。这样的军营,纵然敌军夜袭,在这样无月的雪夜,恐怕走到十丈外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营中之兵,却能在瞬间无声无息的拔剑而战。
等卫青满意了,回到中军大帐,霍去病已回来了,他卸了甲,正把那张极珍贵的虎皮胡乱往榻上铺。卫青一看就皱了皱眉,心想这虎皮怕都能换匹好马回来,哪能糟蹋作被褥用,不由叱道:“你这点冷也受不起?”
霍去病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知道他是心疼那虎皮了,他心想再说起这虎皮能换几匹马,够几家百姓一年吃喝,舅舅今晚就不用睡了,于是反加了几分理直气壮的道:“再珍贵的物件,没有用处才是浪费,这是物尽其用。”
卫青一时语塞,心想这歪理说得倒顺溜,不由也笑了,上前与他一起把那虎皮拉得周正些。霍去病又把灯火也熄了,只留一灯如豆,和卫青有一句无一句的说着话。漠南的时候,两人日日同帐而眠,早就习惯了,但,或许是因为这张昂贵的虎皮,卫青这晚却有些睡不安,总觉得霍去病这大帐中有什么地方华丽过了头。
想了一阵,倒真给他想起一事,卫青心下好笑,却故意板了板脸道:“听说你学会给陛下献美人了?”
这话事出有因,近来朝中传言,骠骑将军有自立门户之意,打算送几个美人入宫。传到卫青耳中,他最近太忙,无暇帮霍去病辟谣,只一笑置之,偏他几个老部下也跑来吞吞吐吐的和他提了几句,卫青方觉有些无奈,如此荒诞之话,竟也是有人信的。他虽不知详情,但心中也或多或少明白霍去病的用意,只嫌他怎么就不知人言可畏,却忙到此刻才想起要数落他。
不出卫青所料,霍去病果然一听就笑,不但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反而笑不可抑起来。他近来的确百忙中还瞒着卫青作了点坏事,使人打听了一下朝中那几个最爱说外戚长短的大臣家的幼女少艾,作出要引荐给陛下的样子。不都说本朝单重外戚,有了裙带就有各种便宜,现放着陛下诺大的后宫,让他们自己尝尝外戚的滋味好了,也省了一双双眼睛只盯着舅舅一人。
卫青被他笑得一愣,心想这些日子光看他治军谈兵头头是道,就有点忘了,私下和自己在一起,他也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但想想几个满头白发的老夫子被霍去病这么个恶作剧气得全身发抖的样子,卫青叹气,好声劝道:“去病,同殿为臣,都是你的前辈,纵然一言不合,你也该……”
他还在想词,却见霍去病虽未说话,已是一脸“此人愚钝不化,亏你还有耐心”的表情,不由气结。
霍去病见他真有点生气,忙往前凑了凑,很无辜的道:“我是为他们好,也没做什么。”他看出卫青快要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道理,赶紧抢在前面把自己摘干净,又道:“若我有个妹妹,明天也塞给陛下。”
卫青哭笑不得,霍去病虽未明说,自己却如何不懂他连妹妹都打算塞给陛下的用意。卫青不由再次感叹这家伙思路之跳脱,古今献美的理由,恐怕没一个比这更离奇了,偏他还不全是说笑,神情间颇有几分认真,卫青更觉无奈,竟不知说他什么好,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和舅舅不是一家了?”
这话问得好,霍去病果然答不出,只是讪笑,忽然伸臂把卫青一抱,胡乱上前蹭了蹭脸。卫青一呆,这原是他小时常做的,每每把自己惹急了,就拿这招来赔罪。只那时候,他的鼻尖软软,眼睫长长,没头没脑的擦在脸颊上,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正想着,却听他在耳边低低道:“自然是一家。”
他离得太近,热气熏染,声音中竟有点说不清的温柔亲昵,一瞬间,似有一重难言的情愫密密的落下来,来得极突兀又极自然,完全的不容推拒,与素日的亲厚不尽相同,隐约中有些无法言喻的东西,只让人怦然心动,这一下,两人一怔,忽然都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片刻,到底是卫青轻咳了一声,霍去病松了手,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失笑,便都睡得规矩了些。
有这么个小波折,卫青越发睡不着,被他忽如多年前的那么一抱,卫青不由就想起些自己少年时的事,只件件事中,似乎都有身边这人的影子……
好像已是很久前的事了,去病那会儿和自己还不亲,二姐有事,要自己带他去河边晒太阳,他不从,自己不知死活扛了他就往外走。他那时也就粉团大,连自己的脖子都搂不实,脾气却凶狠顽强的紧,一路死沉的杓在自己一只胳膊上荡秋千,晃得要脱臼了。自己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也不能哄这小祖宗松手,直闹得两人都精疲力尽,从没那么狼狈过。
黑暗中,卫青微微宛然,自己那时也就是个孩子,从没见过这么难搞的粉团,一念好胜,从此不知花了多少精力,挖空心思的想降服这小豹子,读兵书都不忘查查可有因地制宜的招数,那样较真,常被他一个表情气得七窍生烟,治得他落花流水做梦都会笑。没认识他以前,自己还真不是如此好胜之人,更没想到一念,就纠缠到现在,只如今,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地方已不一样了……
两个人都阖着眼,也没说话,耳边霍去病的呼吸轻而悠长,卫青却觉得他也没睡,过了一阵,果然听他静静道:“舅舅第一次去龙城,可知道会有今天?”
霍去病等了片刻,只听那个极熟悉的声音微一沉吟,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而坚定,象山峦中的微岚,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安心。
卫青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一刻,他却有很多话想讲。霍去病一直没出声,卫青也没睁眼,可他知道去病一直在听,这个感觉很好。
“那时,分到我部下的军士大概想死的心都有。”
“我也不知该怎么激励他们。”
“你舅母到军营来看我,那天你也在。”
“我没见,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今日问我,当初可有必胜克敌的把握,其实我那时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天下有些事,需我等担当。”
霍去病睁眼,却见卫青正含笑看着他:“你此去河西,我很高兴。”

六,所谓骠骑

元狩二年春,刘彻命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一万征河西。临行,汉天子只重复了一句话:“寇可往,我复亦往!”
长安的百姓夹道来看骠骑将军出征,自元光六年大将军龙城一役,汉匈攻守易形,从此朝廷大战未尝一败,是故围观百姓的心情是好奇兴奋多于紧张不安。
“骠骑将军也太年轻了,皇上怎么派他出征?”
“他是大将军的外甥,好事当然尽着他。”
“好事?这种好事你要不要?”
“大将军呢?怎么不是大将军?”
“是大将军的外甥就不会错,听说骠骑将军已从大将军打过仗,砍过上千颗匈奴脑袋了。”
“上千颗脑袋?就这么个胡子都没有的娃娃将军,你编故事也不象。”
“哼,你这人,当年大将军征龙城,你说什么裙带将军来着?”
说什么的都有,然而,当那血红的“霍”字军旗经过时,所有声音都安静了。霍去病玄盔玄甲,肩披红袍,神态冷峻,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从旁一过,四周之人无不感觉到一种慑人之意。
卫青以全军统帅的身份在城门相送,定将以来,他能想到的都已反复和去病讨论过了,此刻看他在旌旗中,一脸英悍之气,心中唯有豪情!
霍去病远远见了卫青立刻翻身下马,行了个军礼道:“请大将军训示!”
卫青只说了两个字:“出发!”

霍去病一去,便如断线风筝,刘彻只知道他这得意门生自陇西而出,此后竟一封军报皆无。刘彻心知这小子有意不报方位,是不想自己干预。小子大胆,却也合了他的脾性。只是,刘彻想了想,挥袖道:“宣大将军。”
春寒犹劲,早上起身,室内都尽是西北而来的冰冷之意。卫青接到旨意,平阳公主一边帮他添衣,一面道:“去病这一去,怎么也没消息?”
“不知道。”
“你看这次有几分胜算?”
“等等吧。”
平阳蓦的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嗔道:“你这人,问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一会儿召见,你也这么说?”
卫青只含笑不语,平阳看他这笑容,更觉无奈。这人也真奇怪,他那外甥好端端在家时,他忙里忙外那个不放心,没事半夜还要跑去看一眼,现在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打仗去了,他反而平静得象没事人一样。
“陛下是等急了,这才找你这个大将军去,他得有句准话才能安心。”
“哦,多谢夫人。”
犹豫了片刻,平阳终于忍不住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这次卫青总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

进了殿,只见陛下一如既往的负手看着那副汉匈地图,听他跪拜行礼也未转身,只淡淡道:“骠骑将军一去这么久,大将军这个做舅舅的倒放心?”
卫青一愣,想起平阳的话。不愧是姐弟,平阳每说陛下,总是一针见血,这点卫青自叹弗如。虽说入仕也十余年,卫青自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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