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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将军府,就是昔日的车骑将军旧邸,卫青是个省事的人,后来封了大将军,迎了公主,也只略修葺了下。霍去病从小跟在卫青身边,他占的那个院落,若论冬暖夏凉,比大将军的寝室还舒服,自然是卫青亲自为他选的。
院子很宽敞,原有个牡丹花圃,霍去病一来就把花连根铲了,地填平了铺上石板方便他练剑。东侧有两棵槐树,一棵是老槐,另一棵却是刚搬来时,卫青和他一起从山中挖回来的,树下是口极深的甜水井,四季寒气逼人。只要卫青在家,总一早到这院里看他练剑。如此不经意间七八个寒暑,平滑的石板上已尽是剑痕,小槐树却长高了许多,即使是盛夏,两树间亦是一片绿茵沉碧,暑气全无。
霍去病大老远从河西回来,看惯了千里戈壁,走到长安宽广平滑的大道上都有一丝陌生,直到进了这院子,才忽然忘了刀光剑影马鸣风萧,只想起自己原是有家的。霍去病这一生也一直觉得,他最宁静恬淡的时光都尽在那两重树荫之下。
下棋是霍去病的提议,卫青见他兴致勃勃就答应了。霍去病的棋是他教的(又有什么不是他教的?),更兼下了这许多年,卫青太熟悉他的棋路,他心里又有些事,最初便有一点心不在焉。
卫青记得,去病从小就下得一手好棋,他学棋不足一月,苏建带了他那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阿武来,夸他棋艺出众,结果被去病瞬间连夺三局。恰好那日又有公孙敖等几位将军来访,兵家都爱棋也擅棋,一群大人对去病一个,七嘴八舌的支招,轮番围追堵截了一下午,竟不能一胜。那一日,就在这院子里,卫青很得意,他那时就知道,他家去病是天生的兵家。
霍去病的棋很特别,布局乍看散,构思也无深心,明眼人都能看到他的漏洞,却谁也无法捕捉。他总在变,行云流水一样跳脱,所谓破绽只一闪既逝。兵者诡道,这四字对他而言,就如呼吸一样自然,同样一局棋,他总能看到旁人所察觉不到的东西,越是想不到走不通的死棋,他越能独辟蹊径。他不经营,顺势逆势,对他并无分别,只要他愿意,凭一己之力就能瞬间覆雨翻云。那棋霸道凶狠,一旦出击,恃强凌弱,绝不收敛,更不留丝毫余地,可又不同于陛下那种天潢贵胄的霸气,而是纯粹出自天赋。
天赋是种极特别的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有人说,弈棋之道,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其实下棋也好,用兵也罢,少了那一点微妙的天分,再怎么勤学苦练,终身白首不能及。从某种角度而言,天才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残酷,因为他总轻易让旁人的一切努力归于失败,让所有与他同代而生的同行痛苦无比。而拥有这一天赋的代价,是寂寞,常人无法达到他的高度,看不到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做不到他所能做的事,无法模仿复制,也就无法理解认同。卫青有时觉得,去病最大的弱点,恐怕就是他的天赋。
棋到中盘,厮杀渐疾,持黑者锋芒毕露,持白者沉静如水,骨子里却是一色的遇强愈强。霍去病每一步都下得很认真,他的思路,这个人所知太深,甚至能比他自己理解得更清楚,而这个人真正的实力,也只有自己懂。他明明和自己一样,有任意而为的能力,却总清醒冷静的克制着。霍去病觉得,卫青象山,每每当你自认为登上绝顶,方发现更高的山峰还在前方,所谓深不可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几步棋走得极其凶狠刁钻,卫青心里叫了声好,他原还有点若有所思,也不由给逼得认真起来,连身子都微微向前倾了倾,眸中光华顿起。霍去病最喜欢他这样的神色,他喜欢看卫青渐渐认真起来的样子,看这人用心的思考,不再收敛,不那么淡定,不再那么好性情,被激得起性,真正放手一搏,只在自己面前才会如此。
除了彼此,试问天下又有谁,值得这两人倾力一战?人生得一知己,可谓无憾,但,以霍去病的性情,得一对手,方为至乐。他遇到了卫青,可除非棋局,两人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真正对决,所以他注定要错过那个最匹配的对手。从某种意义而言,何尝不是遗憾,最灿烂的火花,除非高手对决,岂能轻现人间?
一番较量,这次终是白子占了上风,霍去病也不急,扣子敲着棋盘慢慢盘点,他回头又推敲了一遍,越发觉得卫青棋中不带一点破绽,这其中的精妙之处,他懂,也唯有他懂。所谓酣战,滋味如饮醇酿,双方都被逼出平时发挥不到的招数,有这么强的对手,让他的血液中有种本能的近乎颤栗的快乐。
霍去病心中忽然一动,将棋局一拂,双手同持黑白,落子如飞,很快恢复到适才中盘的局势,扬眉道:“舅舅,这局换舅舅持黑,会怎么走?”
卫青目中又是光华一闪,没马上作答,也凝神想了许久,方下了一子,却道:“我不争。”
这半盘残局,两人各自成竹在胸,下得极快,说也奇怪,明明白子大好的形势,这一局却平了。卫青也的确不曾强争,每一步,与其说是求胜,倒不如说是求和,也不尽是他平日稳中带狠的风格,几乎有点平淡,但白方虽然占尽风头气势,却无法一胜。霍去病琢磨了一阵,弃子笑道:“还是不及舅舅。”
卫青摇头,淡淡笑道:“你不是不及我,是求胜心太强,不肯下和棋。”他的话说得很慢,指间轻抚着一颗黑子,自己也是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一战而霸,未尝一败,从不克制更不畏惧,势不在你也要逆势而战,这是你的天赋,这点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
说着,他似也由此想到些更深的问题,顿了顿,连自己都对这一结论略感惊诧,最终只皱眉道:“不知兵之害者,不知兵之利也。”
这棋只下到了这里,平阳公主有家事,叫人来请。卫青起身一去,霍去病顿觉院中已是一片寂寥。他凝了凝神,才把目光重新放回那盘棋上,想得很深。
霍去病此前一直觉得,陛下乃一代雄主,所言所行,不应以常理相视,他欣赏一个人,未必一定对那人好,冷落一个人,也未必就真是忌讳,这两年的一串动作,无非演戏给外人看,以示陛下在军权平衡上自有分寸。但,此次从河西回来,霍去病却忽有所悟,如今陛下想的仍是开疆拓土威服四海,而卫青想得更多的却已是以战求和,这,才是矛盾的根源。不知兵之害者,不知兵之利也,这也是霍去病第一次意识到,卫青的目光已有些超越了大将军的范畴,而陛下,却是最不容人挑战他的决策的。
霍去病神色有些微微的无奈,目光却忽然柔和了。这其中的厉害,自己能想到,卫青未必就真不知道。也罢,那人向来只想得到天下,而顾不到他自己的……这种事,原本也只能自己替他操心。
不几日,刘彻又召霍去病入宫夜宴,霍去病正在军营,等他换了朝服进宫,才发觉原是“家宴”,在座除了卫青和平阳公主,只有皇后、太子和卫长公主。
这倒也是常事,但凡皇帝这差事做久了,再怎么雄才大略乐在其中,偶尔也向往家庭之乐,故刘彻时不时也会举行个小宴如此。虽是家宴,有刘彻在,谈得最多的自然仍是河西之战。席间也只有他一人最高兴,卫青不便多说,霍去病觉得没什么好说,其他人插不上嘴,倒是小刘据听得津津有味。
刘彻近来踌躇满志,河西之战,虽公孙敖部失期未能达到全歼的初衷,但两战两胜,斩首数万,已切切实实的证实了新战略的可行性,他在那张汉匈地图上几乎能看到,汉家天下,在自己手中德服四海的盛况。想到议战之初,群臣瑟不能言,唯有他的骠骑将军争气,慨然请战,为他实施了“寇可往我复亦往”这一构思,如今,还有哪个敢非议他任用一个年不过弱冠的将军行此惊世骇俗之事?
想到这里,刘彻双目光华陡然一放,指着霍去病笑道:“去病一战打出了汉军的军威,好!假以时日,朕看比得大将军!”
霍去病顿时想起被卫青杀得大败那盘棋,心下好笑,脸上却不带什么,只一本正经的道:“谢陛下厚望,臣无日不将大将军的教导谨记于心。”
刘彻点头而笑,心想这小子一提到他舅舅,语气那一温良敦厚。他转头再看看卫青,却见那人一如既往的平静低调,皇姐与他同席,偶尔低语二三,灯下看去也是一对璧人。刘彻见此,忽然心下一动,他仿佛是喝多了几杯,便如趁兴般道:“去病,朕听说你还认了个弟弟回来?”
“是。”
“有空可以带进宫来见朕,或许又是位小骠骑也未可知。”
“陛下过奖。”
刘彻摇摇手,不要他谢恩又道:“朕已为你造了座新宅,你可带你弟弟去住。你不要辞,现在你也是侯封万户的骠骑将军,朕岂能连个单独的府邸都舍不得赐?更何况,所谓骠骑,在河之西,如此佳话,当朕不知道吗?”
他最后这话一出,霍去病微愕不知他在说什么,卫青一愣,皇后面有喜色,平阳略感意外,小太子看着他姐姐,卫长公主却是面色绯红。
原来,近日宫中相传,骠骑将军还朝,卫长公主私下请司马相如做了“骠骑赋”一篇,公主爱如珍宝,朝夕不离。只大将军见了觉得不妥,建言皇后道卫家已受恩深重,更应低调行事,皇后便让公主将这赋毁了。这话传到刘彻耳中,他素来喜欢这个女儿,更兼心情正好,听这小儿女之事也觉有趣,还问了问那赋,却听说原稿已失,只有宫人听公主自己吟诵过一句“所谓骠骑,在河之西”。
刘彻仿佛兴致极佳,见霍去病不解,便笑指了指卫长公主道:“朕与大将军已是骨肉至亲,如今再将公主赐给你,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一时,满座目光都集中在霍去病身上,霍去病这次听懂了一大半,他是天份极高的人,瞬间已有了应对,只眉心极微的跳了一下,便起身原地一礼沉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陛下美意,臣惶恐之至。”
他也不等刘彻说话,便又道,“臣醉了,恐御前失仪,恕臣告退。”这措辞倒还敦厚,人却是自顾自的离席而去,连卫青都没喝住他。
好好一场家宴,被这自说自话的两师徒搅得尴尬万分,也就胡乱散了。卫青和平阳同车而归,卫青久久不语,平阳叹了口气道:“陛下也莽撞了些,怎么当着公主就说出来,但总是好意,去病也……”
黑暗中,她看不到卫青的神色,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管,我会说他。”
两人回府,下人道是骠骑将军根本没回来,卫青也不生气,似乎尽在他预料之中,只请平阳先去休息,他自己换了匹马,连披风都不曾系,便头也不回的向郊外军营飞驰而去。平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霍去病拂袖而去,她下意识的看了卫青一眼,却见那人一般的惊诧恼怒忧心中,似乎还多些极复杂的东西,虽只是一闪即逝。那一瞬,平阳却觉得,仿佛只有他听懂了霍去病这话中那在座所有人都不明白的东西。
夜很静,只听到马蹄声,风很凉,吹得头脑异样的清醒与诚实。
三姐总埋怨,说他卫青就是霍去病一个人的舅舅。其实她不懂,自己唯独不知怎么给他做舅舅。初见去病,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哪知道什么是舅舅?去病从小就有几分戾气,对什么人都爱答不理,那时自己一抱他,他总一阵张牙舞爪,满脸警惕的看着自己,用的是类似他现今打量奸细的眼神,桀骜不驯的神气和那粉团似的小身量完全不相匹配。
卫青已记不得,究竟什么时候起,那粉团和自己混熟了。他只记得,那年从馆陶长公主手中死里逃生,回到家中,半夜那个粉团跑来,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不放,脸蛋在脖颈间磨蹭不已,勒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大概自己那会儿样子的确凄惨,连这小霸王都打算安慰他一下,记得去病很认真的想了一阵,最后对他说,舅舅,长大我陪你去打匈奴。那时他还口齿不清,大致是这个意思。那一年,自己还不曾真正打过匈奴,却是心里一热,知道以后会有只小豹子陪他一起。
自那一个约定开始,一路至今,他们象怀抱着长大的两棵树,越来越知心,越来越默契,那样的心满意足,也就高高兴兴的倾尽了全部的情感,再无意顾及其他,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尽数给了一个人。
就这样逾越了,只他每每对自己说,我是他舅舅,对他好些又有什么错?自欺至今!卫青用力夹了夹马,是他的错,他的妄念。那日听到妍儿在吟诵那赋,三姐用殷切目光看着自己提到亲上加亲时,卫青忽然觉得,必是自己错了。是自己私心情感太过强烈,是自己不知道怎么继续做他舅舅,才会作出漠南那个梦,给自己一个放纵的借口,失了分寸。如三姐所说的,妍儿是温柔文静的好女子,与去病年貌相当,未尝不是好事,如此,对他好,对卫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