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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点点头,女子的解释倒是合理。
他看了看老人,觉得垂暮之年的人还要受这样零碎的折磨,实在让人难受,又想起夏萧歌还在此处,心里起了另外的盘算。
他问女子:“那位太医令医术如何?”
女子笑笑,答道:“自他照看韩安以来,这位的身体就越发不好。”
这样的结果,早就在盖聂预料之中,之前就算了,现在韩安已经没几天好活,他心里也多多少少不忍了。
第 92 章
韩颂音破,十里血海。
他与红莲一起站在崖顶,看着宫室中的人们在火光中四下逃窜。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意料之外的惋惜,一切就如鬼谷青溪中的泉水,默默流至心底。
只是在那以后,卫庄仍旧不得好眠。
他恐惧梦境。
这很奇怪,因为他的梦中没有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铺天盖地的血红,只有巍峨雄壮的宫室,弥散在空气中的月光以及那些别人弹烂的曲子,比如《月出》。
这无疑是被很多人憧憬的梦想,而在他眼里,却是触碰不得的寒光。
只有在与现实交错的瞬间,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这很愚蠢,卫庄知道。
然而这样的梦每次都能将他生生吓醒,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无可避免。
他渐渐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凝结了愤怒与恐惧,不可能随着什么东西的消亡而灰飞烟灭。
这是心病,无医可治。
卫庄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盖聂不在身边。他微微叹气,披衣起身,站在窗边,凝神远眺。
屋外并不高耸的群山连绵一片,借着夜色浓重,横亘在整个天地间。
咸阳的夜晚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机会在清醒的时候仔细端详一下外面的风景,等他终于清醒,人却已经在百里之外,不愿回首了。
盖聂击昏了他,他并不在意。他的师哥是天下人敬仰的君子名士,决计不会由着自己伤害一个不能反抗的老人,他早已了解。只不过,面对顶着“韩安”这个名字的人,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要让盖聂记住,十年前的旧事,是他一生的伤痛,不死不灭,盖聂作为元凶之一,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不受谴责。
“你醒了。”盖聂端着饭进来,最近师弟渴睡,时常将菜肴加热,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卫庄转过身,慢慢到案前坐好,盖聂面色不佳,想必是有话要与他说。
“小庄——”
盖聂将碗放到他的面前,目光闪烁,不知是道歉还是劝他放过垂死挣扎的老人。
卫庄看他一眼,等着下文。
“夏姑娘——”他嗫嚅着,与平常的果敢的决断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女人,竟让盖聂如此为难?
卫庄并不愿点破,再糟糕的结果他也已经想到了,还有什么,能逾越这个底线呢?
“夏姑娘,她不见了。”盖聂说完,小心翼翼观察着师弟的表情,卫庄很平静,拿着筷子的手,连轻微的颤动和短暂的凝滞都不复存在。
盖聂咋舌,想必一切仍在师弟掌握之中。
卫庄没有说一个字,他只是吃饭,他的姿势很优雅,让面前的男人意识到他曾经是韩国的贵族。
但是,乱世之中的贵族,往往下场更为可悲,卫庄不是例外,他清楚。
盖聂陪着卫庄吃饭,席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等卫庄吃到终于忍不住作呕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卫庄其实并不是永远运筹帷幄的角色。
“不用去找她吗?”盖聂面露忧色。卫庄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虽说此时自己与秦国合作,但仍旧是丞相李斯不得不防备的对手,夏萧歌身为秦人,将此处的位置告知给他并不奇怪。而此事一旦发生,后果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料想的了。
“追有何用?”卫庄难得开口。
盖聂皱了皱眉,“既然此处已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吧。”
卫庄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七国既已统一,天下还有哪一处地方是秦王的士兵触及不到的?”
盖聂的话,哑在喉中。
卫庄看他一眼,又问:“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吗?”
“莫非——师傅——”最不可能的结果划过心头,盖聂的手愣在半空,他的眼神也僵住了。
“所以,我没什么可怕的。倒是你,不去看看墨家吗?”
盖聂眼神倏地一动。
但他很快就平静了。
这几日夏萧歌委身庄内,就算是身体恢复,也时刻受着监视,他相信流沙的势力,更相信女子的品性。
不过,有些事情,终究不可不防。
“小庄,我去一趟墨家。”
卫庄不曾抬头,“盖大侠请便。”
临近门口,盖聂忽然顿住身形。“麟儿姑娘久居小圣贤庄,她想回来。现如今夏姑娘不在此处,你也没必要——”
“我知道了。”卫庄目光骤冷,“那就叫她回来吧。只要你和张良愿意,我没什么。”
盖聂心中苦笑两声,拿着木剑便走。
门扉一合,屋中烛影微动。
“盖聂,你怎么会觉得老东西能如此善待我们?”卫庄将手中酒爵一倾,酒香四溢,眼见着面前的凤翔橐泉一点一点沿着漆案流下,眼里竟是全无惋惜。
“这么说,墨家此时危险?”高渐离将木碗置于盖聂面前,沉声便问。
“或许。”盖聂默默啜饮,神色平静。“也可能是我杞人忧天,玷污了夏姑娘的品性,不过此时桑海情势动荡,惟其如此,以策万全。”
“知道了,”高渐离提剑而起,面色沉着,“我先通知他们做好准备,但愿你的夏姑娘没有将这里的一切说出去。”
盖聂笑笑,“但愿。”
第 93 章
明月当空,清风于林。
夏萧歌闭目假寐,只凭着身下男子奋力疾奔。她身子偏轻,本来背负在身不算难事,可惜男子身体更为干瘦,这一路走来,便也大汗淋漓。
眼见医馆距此不远,夏萧歌方道:“放我下来。”
双腿落地,她掸了掸落在身上的虫子。
“你还有何事?”看见男子眼中洋溢血光,夏萧歌笑了笑,“怎么,墨家弟子的血不够用么?你居然把主意打到罗网来了。”
男子阴森森笑道:“请恕小人无状,只是,据小人观察,姑娘对那些人的态度,并不像手下。”
夏萧歌笑了笑,叹道:“你比我们年长的那几十岁到底是没白活的,这都让你看出来了。也好,你杀了那些人,也算是替我清理了门户。”她将头发拢到耳后,“这样吧,等卫庄离开了,那些人的血就都是你的。”
男子弯着腰,“嘿嘿”笑了几声,在丛林之中更显阴森,若非此事必须依靠旁人,她何苦委屈自己如此。
心中轻叹,人却已一步一步走到医馆门口。
“您回来了。”饮羽走近,神色倒有些惊慌。夏萧歌一见便知出了事情,吩咐众人备饭,又屏退左右。
“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吗?”
饮羽这才将袖中之物递与夏萧歌面前。
“这是——”
缄素上只说了一件事,事情发生在三天前。
一支羽箭正中靶心,众人都在叫好,伏念微微点头,向子思投去赞许一笑,便又拿出第二支,交到项少羽手中。“子羽一向勤勉,这第二支,就交给你吧。”
项少羽拿过羽箭,看了伏念一眼,便转过身去。
“嗖”地一声,箭入靶,可惜,离靶心还差了些。伏念微微一叹,正欲开口,却让项少羽抢了先机:“整天躲在家里,念书骑马射箭,根本不管外面的风云变化,怎么治国,怎么平天下?我才不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猛地将手中的羽箭一扔,脸上亦是含着九分怒气。书院的弟子都是一惊,满堂的目瞪口呆,谁也不曾想,一向言语得体的子羽,缘何今日如此大逆不道,竟敢顶撞师父。
看他如此,天明不禁心中一喜,他本就对儒家的道理浑浑噩噩,不甚明白,如今有人反驳,头脑中立即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只想得到日后再不必死命背书、谨言慎行,立即在一边附和:“嘿嘿,这家伙终于说出了我的心声。”
与荆天明的喜悦相反,伏念剑眉紧蹙,连手中长弓都被内力压得变形。眼见面前两人一个神色凝重,眼神中充溢鄙夷,另一人随声附和,面露讥笑,不由怒极,却碍着下面的弟子一齐看着,必须保持自己身为儒家掌门的身份教养,不好发作。
无关痛痒责备几句,便谴那二人到张良处反省,心里也知道自己的三师弟心中未见得多么支持儒家的礼义。
人行至赤练门外,透过门缝隐约看见她抚着肚子笑得一脸陶醉,想要出口的抱怨也只好咽回肚子。
赤练已经失去太多,自己何必再让她烦心?
何况,除了赤练,他也不是没有其他可以宣泄的渠道。
“他居然又去见了石兰。”夏萧歌合上信,冲饮羽挑眉,“真没想到,石兰的舞姿能够被颜路看个满眼。”
饮羽点头,倒了杯水过来,“的确是令人想不到。看来,颜路对于自己师兄的一举一动比我们还要上心。”
“那是自然。”缄素一点一点在烛火中燃尽,她微微叹气,“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可伏念毕竟是他的师兄。”饮羽不死心地加上一句。
“那又如何?”夏萧歌反问,“伏念对白凤死讯的默然,对红莲婚姻的不忠,还有对石兰感情的利用,哪一条都会刺激到颜路,说到底,他还是不够火候,若是这件事放在张良身上,恐怕就不一定了。”
饮羽掩嘴偷笑,“可张良一样对您的姐姐不离不弃啊。”
“你懂什么,”夏萧歌苦笑,“对他们而言,感情不过是最可有可无的东西,只有权力握在手中,才能感受到灵魂的热度。”
饮羽撅嘴,“您也别太悲观了,起码目前盖聂还不是如此。”
“当然,”夏萧歌转头,“所以他才只能成为剑圣。”深吸了口气,她问道:“除了颜二先生的信,还有其他的么?”
饮羽赶紧点头,“有。”说着,便拿出另外两封来。
夏萧歌扫了一眼,面色微变。
“母亲的信,来得好快。”她看完,笑了笑,“真没想到,母亲曾经的身份,如今还能派上用场。只是——”面色忽又变得不快,“红莲公主怀有身孕,对一个怀孕的女人动手,我总有些于心不忍。”
“那,我们就将此事泄露给那些与儒家敌对的势力,让他们替我们解决,您看如何?”
夏萧歌摇头,“这件事先不要着急,缓两天看看。”说罢,拿起另一封,“这是——”
饮羽凑过来低声道:“少府传来消息,说是要擢您为太医丞①。”
夏萧歌的手顿了顿,她捻起缄素反复看了几遍,方道:“消息可靠?”
饮羽点头,“说是赵中车府令②的提议,旨意不日下达。”
“赵高?”她很少对男人直呼其名,这次实在诧异,也就忘了身份,“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嘉奖您这些年的辛劳。”饮羽在一边揣测。
“未必。”夏萧歌放下手中缄素,沉默片刻,忽然目光骤冷,微微笑了笑。
“您怎么了?”饮羽问。
“此事,并非嘉奖。我看,倒是借由道家天宗弟子意图加入反秦阵营的事,将我赶出罗网。”
“可是,大人只是无心之失,怎能——”
“谁说是无心之失?”夏萧歌冷笑,“我在请卫庄出手之前,已经考虑到了这些。燕丹的消息,换他出手,很划算。”
“划算?”饮羽蹙眉,“怎么会划算,这分明是吃了大亏!”
“你不懂。”夏萧歌叹道,“道家天宗弟子就算反秦,松珑子也不会同意。”她伸手抻开一边的地图,“你看,匈奴北据,除了大秦的兵士,天下没有哪一门、哪一家可以抵御,松珑子老奸巨猾,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算逍遥子要利用他被刺的事情做文章,他也会二话不说压下去。匈奴未灭之前,道家应该还是安分的。而燕丹不同,他对于大秦的存在切齿拊心,哪怕拼个玉石俱焚,也不会放弃反秦。所以,让卫庄替我们解决燕丹,对我们比较有利。”
“有利?”
“是啊。当初燕丹中了大司命的‘六恐咒印’,又与卫庄交手,以致‘身死’,这可是把大司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也加剧了墨家弟子对于大秦实实在在的仇恨。但是,若是他们的巨子侥幸存活,死在卫庄剑下,那一切就不同了。不仅会转移他们对大秦的仇恨,也可以成功离间盖聂与墨家的关系,这不是很好嘛。”
“可是,卫庄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夏萧歌笑笑,“他知道,不过,比起陛下,他更恨燕丹。”
她饮尽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