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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心底总是压抑着不甘,从小儿她就在大姐姐的光芒下,好不容易大姐姐出去了,她压着迎春和惜春在太太、老太太跟前儿出了头,却不想大姐姐就是有那样的造化和气运,竟然成了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人儿。她艳羡却只能深埋妒忌越发的讨好太太和宝玉,想着凭她的模样才分还有与宝玉的亲近,老太太和太太怎么也不会舍得让她嫁入小门小户,搏一搏,兴许就是王侯府第的太太奶奶,这也是为宝玉打算一举两得的好事儿,谁料老太太竟然会相中了史家大爷……探春私底下偷哭了好几场:只是因她不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就会差这么多!
在之后,环儿不知怎地惹怒了老太太和太太,娘娘那里也是发了话叫环儿分府单过,探春悄悄儿叹一声,心道‘环儿到底是愚鲁,以为自个儿中了功名就拿大起来,太太只与娘娘说一声儿,一个指头就把他收拾了,图个什么呐?’
贾环分出府后,探春越发的亲近王夫人和宝玉,言行中刻意鄙薄赵姨娘等,生怕因贾环迁怒了己身。
却不料,环儿分了府倒财大气粗了,探春冷眼瞧着,只觉得他蠢莽,扎太太的眼珠子能得什么好处来,这般作态!另一面,也悄悄松口气,环儿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多银钱摆阔,说不得就是他那个至交好友史墨的接济襄助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身家,果然不愧是侯府出来的嫡长子嫡孙子,’探春一面这样庆幸,一面想:‘再多的家财也受不得这样挥霍,等她嫁过去,可不能让史家大爷再这样大手大脚,有那些钱还不如好好打点官场面上的人情呢。’贾探春这样打算着,却始终没想起贾环是她同母的弟弟来着,只把贾环归咎到史墨不该有的‘大手大脚’里头去了。
她把史墨当作日后的良人之后,倒是一心一意为史墨的仕途打算起来,打定主意日后要让史墨多亲近史侯府和王家舅舅家,这边还作着‘诰命夫人’的美梦,那边儿却传来了晴天霹雳:先是无缘无故的太太被公主冤枉、斥责,太太识大体委屈的搬去了小祠堂静修,后是史家大爷竟飞快的与曲家的女孩儿订了亲事!
史墨与曲家姑娘的亲事震得探春心神不宁,胸口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似得不得抒发,这才没去恭贺薛姨妈的敕封之礼,也就没在宝玉插科打诨闹着要合家去迎王夫人的时候‘锦上添花’,自然也就无缘得见那“菩萨底下荒丨淫”的一幕,倒是避过了一场祸事。
不到半年,史家大爷就把曲家嫡四姑娘娶进了门儿,那十里红妆、气派煌煌的婚礼,就是深闺里的探春也有所耳闻。
探春一个养在深宅大院的姑娘家,嫡母面慈心冷,从不跟她讲那些气派的大家门第,又不带着她这个庶女出去交际,探春纵然自觉才高精明,可眼界的确如井底之蛙,浅薄的很。
荣国府传到现在也不过是中等的门第了,贾赦袭的不过是一等将军的爵位,早就不是超品的公爵人家,偏从贾史氏起就以国公府自居自得,倨傲的很,底下小辈和下人有样学样,一个个倒都觉得贾家是都城头等的人家。
探春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总是想让人忘却自己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把太太、娘娘挂在嘴边,总是巴望着要人家把她当成是太太生的女儿、娘娘和宝玉的亲妹妹才好。殷勤侍奉在王夫人身边,久而久之,探春便觉得与荣国府相交密切的那些人家才是第一等的世家、凡是带着王侯公爵的都是顶好的门第!
是以,并不知道海津曲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还自己为那是不在台面上的门第呢,少不得觉着出身门第不如她显赫的曲四小姐抢了她的亲事,就是因为她是姨娘养的,是庶出的缘故!
探春钻了牛角尖儿,对嫡出身越发的眼热看重;另一方面又见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愈发得深重,宝玉在荣国府的地位非但没有受到太太的影响,还使得众人益发的捧着他,就是宫里的娘娘,记挂着他的身体,也隔一两日就打发小黄门来探望,药材吃食不知赏了多少——探春便更坚定了自己在府中立身处事的标杆儿:亲近宝玉太太,远离姨娘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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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大奶奶二奶奶请您去商事,在沉香馆的小厅。”翠墨打帘进来,打断探春的思绪。
“知道了,就来。”命小丫头自去回李纨和宝钗的话,翠墨给探春篦了篦头发,匀了面才过去。
到厅上坐了,吴新登家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奶奶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老太太,老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
李纨虽说有了个管家的名头儿,可她向来温顺寡言不争名利,遇事根本就不开口,倒是宝二奶奶薛宝钗是贾母和王夫人属意的管家人,探春也一向以这个二嫂子马首是瞻,在边上说和着,姑嫂之间甚为相宜。
赵国基死了,薛宝钗和李纨都看了看探春,宝钗想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我给她赏银四十两。既是这样,便赏六十两罢。”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着,接了对牌就走。
却听探春道:“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抬脸对着探春谄笑。
薛宝钗和李纨也以为探春是嫌赏银忒少,李纨觉得是少了些,薛宝钗内心苦笑:她也愿意赏多些,好结下个善缘儿,可不当家不知水深,荣国府外表光鲜奢华,内里早已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了。
“妹妹…”宝钗想着弥补两句儿,大不了消减些他处的用度,索性赏赵国基家一百两罢了。
探春却道:“你且别支银子。我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生的也有外面聘买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如今薛宝钗主管家事,虽不如凤姐当日厉害,但却最心细又会算账,有前头几次的排头后,下人再不敢怠慢,是以吴新登家的早就查了以前的旧例记在心上,以防宝钗问起。当下便回道:“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四十两。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个却有缘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枢,一个是现卖地葬。”
探春听了,便道:“给他二十两银子。吴嫂子是办事办老了的,很该先把旧例说与咱们听。”
闻言,吴新登家的媳妇呆愣诧异的抬头看探春,只觉得三姑娘这是魔障了罢?
李纨狐疑,却不吱声儿。倒是薛宝钗心思玲珑,眼珠儿一动便估摸出探春的用意,当下觉着:庶出的女孩儿实在不好做。只是探丫头到底是想岔了,以贾环现如今的身家,葬赵国基要多少银子没有?这几十两银子,不过代表她们的心意和重视罢了。
早以前,吴新登家的听见探春这样说,早就听从吩咐走人了,反正那时候赵姨娘和环爷就跟地里的泥似得,谁踩一脚不是踩?但如今她可不敢,赵姨奶奶是宫里太妃娘娘称赞过的人,更不提如今环三爷发达了,她可不愿平白得罪了——没见以前的时候她们这些做下人奴才都直接叫“赵姨娘”么,现如今可都尊敬的称呼一声“赵姨奶奶”了。
“宝二奶奶,您看?”吴新登的媳妇面露难色。
宝钗拦下探春,笑道:“赵姨奶奶育子女有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
宝钗的话跟提醒她是赵姨娘养的似得,探春心下恼怒,面上只笑道:“这话顽笑。难不成以前家生的姨奶奶没生养过不成,生养之功与这个原是两起子事儿。要依我,赏一百倒好,只是若不按例,别说下头人笑话,明儿也不足以服众。”
宝钗见她执拗,只得依从。
吴新登家的领了命,出去沉香馆了嘴里开始嘟嘟囔囔,分外瞧不明白三姑娘行事。
散了座儿,莺儿跟在宝钗身后服侍,怪道:“三姑娘这么做的缘故在哪儿?”
宝钗和她相护扶持,一般的话也不瞒她,笑道:“她虽是从赵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可打小儿就远着那头,只亲近太太和宝玉的。如今虽然太太‘病’了,三爷站起来了,可这时候她若改弦易辙去亲近那边了,倒显得她是藏奸的,以往那些都是做给太太看的。”
“可这也忒过分了罢?”莺儿惊道,“就算是不亲近,只不理睬便罢了,哪儿用的着特意拿着赵姨娘作筏子呢?”
莺儿那日是亲眼见过小佛堂的事情的,对王夫人那时一百的不耻,也觉着探春忒怪,好不容易亲兄弟有出息了,不赶着亲近好弥补以往的冷淡,反倒明摆着作践,不管怎么说,那亲娘和同胞的兄弟才是她终生的依靠啊。
宝钗失笑,摇头道:“我也觉着探丫头做的过了。只是你别忘了,还有老太太在看着呢。”宝钗指指上头,示意道:“我观着探丫头这是给老太太表决心呐。她想的倒也不错,姨娘和兄弟总归对她的终身大事做不了主,太太有佯,自然是老太太操心孙女儿的亲事……”
莺儿摇摇脑袋,还是不太能理解探春的心思,要搁在她身上,她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亲娘亲兄弟,竟是一点子情分面子都不给!讨好老太太,尽可以从他处着手,何必去作践自己亲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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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
贾环死死拽住赵姨娘,不叫她去找探春去闹。
赵姨娘疯癫了似得,又挠又咬,往日作出的那一张娴静温顺的表象是半分都不剩了。
贾环眉心死皱,任由赵姨娘抓咬打骂,就是不放手。
半晌,赵姨娘力竭一般,推开贾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边哭边骂:“往日她奉承太太,奉承宝玉!太太的抹额、鞋袜,宝玉的鞋子一年她能给作多少去,我是个上不台面的姨娘,她这个主子不给我作便罢了,连你是她亲兄弟她也不给你一针一线的物件儿!这也算了,咱们娘俩知道她在太太跟前讨太太的疼,不容易,也不怨她!你叫嬷嬷教我礼数教我知事,是!我知道以前去找她想她给我撑腰是丢了她的脸面,可后头这几年,我去过么?!我怕她难做,我躲着她!可她呢?你考中进士,阖府里的人都来贺,她连个小丫头都不派过来!你出府单过,就连东府的蔷哥儿都打发人来问一声儿,她呢,跟没你这个兄弟似得!”
赵姨娘越说越伤心,贾环把她抱到矮炕上去,她巴住贾环的肩膀,双手比划着哭道:“她才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一点大,哭声又弱的跟小猫崽子似得,奶娘的奶她也不爱吃,我生怕她养不大,晚上都不敢合眼,就怕一眼看不见她就没了。她身子骨刚好点儿她奶妈子就得了病症,我不敢让她继续吃奶,偏奶丨子也不是立时能找得到的,她死活不吃羊奶粥水饿的呜呜的哭,我心跟刀割的似得…是你舅舅连夜挨家挨户的问人家去要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到底是让他寻着个刚出了月的女人家,府里不叫进外人儿,我又不能招风,你舅舅天不亮就守在老爷出去的路上……你舅舅便是一辈子窝囊没个出息,是奴才秧子,但他哪儿对不住她了!我是稀罕那些银子吗,我是看她对你舅舅的心!”
贾环听了心里也酸涩不已。
赵姨娘脸上妆都糊成了一片,贾环揽住她一点一点的用帕子给她擦。
这时候,往日赵姨娘百般拿他作由头,争宠拔尖的隔阂似乎烟消云散,贾环瞅着面前这个女人,或许蠢笨,或许她也不是那些心心念念儿女的慈母,或许她心高不知足,可她的确心里头有他们姊弟两个,她是生养他的人,他合该给她一世安稳。
赵姨娘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使尽了,挨着炕枕,嘴里兀自道:“太太把她养在跟前儿,我心里也高兴,想着日后她也有个好去处,她倒是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倒不像我十月怀胎舍命生下来似得——可她再是作践我,不搭理你,她也是个姨娘养的!”
“那年你进学,就连姑太太家的林姑娘都使人送来了书本笔墨,她连打发个小丫头来都不肯,我奈不住,去找她理论,她说太太满心疼她,都是我每每生事,寒了太太的心!”
赵姨娘捂着脸呜呜又哭起来,探春是她头一个孩子,比起贾环在她心里的分量还重,当时她还是个嫩生生的丫头,是真心仰慕老爷,老太太把她给了老爷,她欢喜的都快疯了。那时候正是太太养了宝玉伤了身子,正卧床修养的时候,老爷十日里有七八日是宿在她房里,她和老爷两个竟像是平常夫妻一般的过日子,探春就是那时有的,她心里多喜爱这个孩子呀——比起后来的环儿,探春就好像是她和老爷作夫妻的时候生下的……
后来太太要走了探春养在跟前儿,她偷偷哭了好几夜,白日里服侍太太的时候还不敢叫人看出来,心里边的苦都快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