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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喝止了他正欲迈开的脚步,司马懿抬起头冲他怀里的那堆竹简扬了扬下巴,“你有什么想法?跟他们一样?”
“不。”否定的回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司马师不假思索道:“孩儿以为父亲应坚持合围襄平。”
眉峰一耸,司马懿微微眯起眼道:“你就不担心我军为水患所覆?”
司马师有个短暂的迟疑,但很快他就理清了思路,娓娓道:“阴雨连月,我军难免受水患困扰,然襄平城外围并非洼地所在,纵有洪水亦不足深以为虑。反倒是临时迁移驻地,不仅破坏了我军的合围之势,顿挫士气,还易给敌军可乘之机,反咬一口。因此,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以防士兵夜惊,脱逃,使父亲苦心筑起的包围线溃于蚁穴。”
脸上终于有了类似笑意的表情,司马懿一边打量着他的长子一边追问道:“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可使军心安定。”
“孩儿听说洛阳方面有不少大臣谏请圣上下令撤军,都被挡了回去,不如父亲派人去请一道圣旨来镇抚军心?”不甚确定地给出了建议,司马师旋即又驳回了自己的想法,“不,来不及。”
没有多加难为他,司马懿转开话题自嘲般笑道:“亏得圣上还信得过老夫的作战能力。”
默不作声地听着自己父亲隐约透出怨艾的话,司马师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变了一变,意味不明。
猛地意识到自己过多地表露出了本该深埋于心的不满情绪,司马懿看了下一旁垂眸静立的司马师,掩饰性地咳了声,“传我将令,有复言徙营撤兵者,杀无赦。”
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命令震得心下一凛,司马师恭顺地欠身道:“诺。”
天公不作美,持续的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襄平城外的积水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大片的水洼,魏军挖出的战壕俨然成为了一条小河。整日泡在水里的魏国将士远远望着岿然不动的襄平城,心情也如同这糟糕的天气一样阴沉起来。上有司马懿的如山将令,他们自是无能为力,但私下里想要迁移营地的想法却从未停止。
心不在焉地挖着战壕,几名小兵凑在一起咬起了耳朵,“哎,听说都督令史又去找大将军谈徙营撤兵的事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去也白去,司马大将军都下死命令了,张都督能保住脑袋就是万幸了,还想改变大将军的主意?”
“说的跟你不希望撤兵似的,你看看这大水发的,你不害怕?照我说大将军也就是死撑,真有像张都督这样的人去犯颜直谏了,他肯定得同意。”
“那咱们是不是该去叫上兄弟们去应和下张都督啊?”
“还等什么,走!挖了一天的烂泥巴,烦都快烦死了。”
几人叮铃哐啷扔了手里的工具,又拽了几个同伴便簇拥着往司马懿的帅帐去了。
帅帐前不知何时已经熙熙攘攘聚集了一大堆人,为首的正是都督令史张静,几名小兵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到了人群中。
直挺挺地跪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衣物,张静都纹丝不动。面对着司马懿帐门口森严的护卫,他毫无畏惧道:“大将军,属下张静求见!”
透过帐帘暗暗看着帐外发生的一切,司马师回头对稳坐帅案之后的司马懿道:“父亲,张都督已经守在门口一天了,您还是不见他吗?”
继续翻看着手里的竹简,司马懿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见。”
“可是……”又往帐门口瞟了一眼,司马师不无为难道:“那些跟着起哄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了。”
“是吗。”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司马懿总算抬起了头,“你出去告诉张静,他想说什么,老夫清楚得很。但老夫也有言在先,他若执意上谏,到时候可别后悔。”
在心里替张静打了个冷战,司马师依言去到了帐外,未曾想他前脚刚踏出帐门转达了司马懿的意思,张静紧接着就高声冲帐内喊道:“大将军!静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但求不见三军将士葬身洪水之下,故冒死上谏,望大将军下令撤兵。”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顿时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中,司马师怔怔望着张静凛然的样子,不禁语塞。片刻的安静后,在场将士不约而同地开始为张静叫好,愈发高涨的呼声唤回了司马师的神思,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下帅帐,又将目光落回张静身上,他压低声音劝道:“张都督,你快回去吧,大将军素来执法如山,你……”
一句话尚未完全说出口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司马师循声看过去,只见他父亲正一边抚掌一边从帐帘后走出来。拱手欠了欠身,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司马懿扬手阻止了。
冷冷睨了眼正看向自己的张静,司马懿什么也没说,径直越过他往声势渐小的人群中踱去。他每经过一个人身边,那个人就变得噤若寒蝉,很快,现场又重归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人群的正中央站定,司马懿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们都想临阵脱逃?”
闻言,原先跟着起哄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张静不卑不亢道:“回大将军,属下并非要做逃兵,只是不想看到我大魏数万将士做无谓的牺牲,还请大将军三思。”
天色已经很暗了,司马懿的脸在蒙蒙雨雾中显得很是模糊,晦暗难明的表情更是令人难以捉摸。负手朝着张静走去,他拖长声音道:“你就那么笃定我军必输无疑?”
长叹一声,张静沉重道:“前车之鉴不可忘啊大将军。”
貌似赞同地点了点头,司马懿在张静面前停下脚步,一手搭住他的肩膀慢慢俯下了身。
迎头对上司马懿不断靠近自己的面容,张静倍感压迫,但眼里的期冀却并未减少,动了动嘴,他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在等待司马懿的回复。
与张静对视了许久,司马懿眼神一暗,哀叹道:“汝心可感,惜之不合时宜。”不等张静有所反应,他便直起身,用一种残忍而不近人情的语气道:“张静,你身为都督令史,大敌当前而再三言退,违抗军令在先,动摇军心在后,按律当斩,以正军纪。”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静仰头呆呆看了他半天,终于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一把抓住司马懿的甲胄,他怆然喊道:“大将军!”
扫视了一圈在场大气都不敢出的众将士,司马懿根本不为所动,“斩立决。”
阴沉沉的天上突然划过一道银蛇,惨白的光亮让司马懿的面目显得格外森然,紧随而来的雷声盖过了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在天地间响成一片磅礴苍莽。长久以来连绵的淫雨转眼形成了倾盆之势,噼噼啪啪地打在地上、军帐上、将士的甲胄上,司马懿抬头望了望雨丝错杂的天,仿佛想到了什么,竟是露出了些微的笑意,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要斩杀张静的决定。手举到半空中轻轻一扬,那般的随意,却是他人的生死判定。
被两名侍卫架起往刑场拖去的张静一路大喊大叫着,不甘、悲戚的声音混杂在茫茫落雨声中远去,最终在刀剑出鞘的嗡鸣声后戛然而止。从此,什么家国之恨、黍离之悲都与他再无瓜葛。
隐约的血腥气飘散过来,就像是无声的震慑一样,司马懿看着眼前的将士纷纷屈膝向自己请罪,再没多言一句便返回了帅帐。
三军整肃,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这些年,司马懿经历了太多杀伐决断,早就将流血漂橹看成了寻常,对于征战和杀戮,他已从习惯到达了迷恋的地步。前者让他在驱驰流离中完成对故人的许诺,后者则让他以别人的死证明自己的生。
他不怕死,却不敢言死;他不惧生,但恐虽生犹死。
待众人6续散开重新投入备战工作中后,司马师仍旧站在原地盯着刑场的方向出神,知道听见他父亲的传唤,他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反身进到了帐内。
来不及换下被雨水浸透而分外沉重的甲胄,司马懿站在沙盘边兴致勃勃地招呼道:“你过来看。”
虽然对他情绪转变的速度之快感到意外,司马师还是快步靠到他身边等待着下文。
手指凭空点了点沙盘上襄平城的位置,司马懿开口问道:“说说看,假设襄平城破,公孙渊将逃往何方?”
蹙眉审视了一遍沙盘上的部署,司马师倏地笑开,“往哪里逃不都一样,反正逃不出父亲的手心就是了。”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一圈,他继续道:“如此合围必能切断襄平与周边异族势力的往来,救兵进不来,公孙渊又出不去,堪称万无一失。眼下只消等着雨季过去,我军便可全面出击,大获全胜。”
满意地点点头,司马懿赞许道:“很好。”仰头看向被雨点砸得噼啪乱响的帐顶,他缓缓吁了口气,“让各部将士都准备好吧,不日就要攻城了。”
“诺。”应声往外走去,司马师在快到帐门时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向司马懿开了口,“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懂。”
许是很久都没碰到他主动向自己提问,司马懿觉得有点新奇,心里也跟着生出了些许愉悦的感觉,“说。”
55失控(上)
“父亲为何非杀张都督不可;除去以儆效尤;安定军心的办法并不在少数。何况雨季将过;攻克襄平可计日而待,以您在军中的威望完全能够压制住此事造成的影响。”从前;司马师不曾见过他父亲在沙场上壁立千仞的样子;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他父亲那些被人们口口相传的事迹,而他并不记得有人说过他父亲是个酷爱杀伐的人。
没想到司马师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司马懿愣了许久才讷讷重复了句;“是啊,为何;”慢慢踱回帅案后坐下;他目光一冷;反问道:“未战而言退,数欲弃守者,不斩何为?”
默然垂下眼帘,司马师很清楚他父亲正在步入一条歧路,关心则乱,他太过专注于这片江山,容不得他人染指,甚至连他人一时的退却都被视为无可饶恕的背叛。如此专断刚愎,原是犯了大忌。可司马师什么也不会说,他只是以受教时惯常的谦恭姿态作为回应,而后退出了大帐。
帐外仍是一派风雨交加的景象。但猛烈的事物往往难以长久,转夜到了翌日清晨,空中的积云便已所剩无几,雨势也跟着小了下来。等到了晌午时分,持续月余的霖雨挣扎着掉下了最后几滴雨点,彻底停了。久违的曙光瞬间在只留下几丝云絮的穹空上铺就开来,光覆万里。终日笼罩在恐惧中的魏军看着清朗的天,消退的水,再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高声欢呼起来,一时间,长长的魏军包围战线笑语一片,全然不见了之前的疲态。
司马懿站在中军大帐外远远望着重振精神全力备战的部下总算稍稍舒展了眉头,但他知道,眼下还不到欢歌载舞的时候。视线朝着更远处的襄平城投去,一抹枭杀之意迅速在他眼中漫开,锋利如刀。
明朗的日光穿过襄平城高高的城墙一缕一缕照进城内,却让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在魏军饱受霖雨困扰的这些日子里,襄平城内的百姓士兵也不好受,与外界的隔断让他们的粮秣物资日益紧缺,时至今日,城中早已弹尽粮绝,街道两旁饿殍遍地,人人相食之事早已不是奇闻。而雨季的过去对襄平守军来说无疑又是个巨大的打击——他们眼看着魏军贯通的战壕、筑起的防御工事以及那些攻城的道具就在城外等着他们,没有了霖雨的干扰,谁也不敢想象魏军将会发起何等猛烈的攻势。
薄云弄月,清露如霜,凝在树梢尖端的水珠慢慢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地脱离了树梢,飞快地坠落下来,“叮咚”一声在树下的小水洼里激起了几圈涟漪,搅乱了一湾月影。靠在树干上躲懒的辽东小兵直勾勾地盯着间歇落下水滴的枝头发呆,直到一阵微风拂来,将本该落到地上的露水吹歪了轨迹,刚好打到他的鼻头上,小兵才匆忙回过神,寻思着该是换岗的时辰了。倦怠地伸了个懒腰,他有些不情愿地往城头走去,谁知刚迈开步子,就听一声巨响自城外传来,紧接着,数百支火箭从天而降,仿佛落星般嗖嗖穿透了在城楼上巡视的卫兵的身体,带起哀嚎一片。看到城墙上全身燃火的人影,小兵不由心生恐惧,踉跄着倒退几步,又重重靠回了树干上。
“敌军来袭了——敌军来袭了——”不知是哪个卫兵的呼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让整个襄平城进入了御敌状态。
尝试着动了动好像灌了铅的双腿,小兵咬咬牙,握紧手中长戟朝火力集中处奔去。慌慌张张跑至女墙下,他也没抬头,闭着眼就要往上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