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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如此偏激的话语,偏偏是用最娇柔的声音说了出来?
抛弃感情的赤练,语声,或许只有语声本身,始终风流宛转。
——醉卧美人膝,醒决天下事。年轻时卫庄也曾豪放不羁,纵情享乐。
——然而讽刺的是,暗杀者的首领也处于随时被人暗杀的险境。卫庄的生活方式不得不越来越谨慎。赤练在一言难尽的若干年之后,终于成了卫庄唯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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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卫庄有意举兵起事,流沙完全可以整编成一支七万人的野战军。每一个士兵都身手了得,杀人不眨眼,最美妙的是,卫庄还有足够的财力负担军费。他向来注重理财,至于理财的能力,虽然没在相位上实践过,料想也不会在李斯之下。
李斯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原则与底限,注定成不了大气候。
流沙的财务状况十分良好,至少不比加收税赋民怨沸腾的强秦差。
一人之力,强于百万雄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这就是纵横家。纵横家卫庄。
不过,卫庄似乎无意起兵自立为王。
纵横术并不是帝王术。
纵横术追求的是立,换言之,要诀是细察深思立论而后进谏。
帝王术倡导的是纳,换言之,博采众长,兼听则明,要诀是聆听明断而后纳谏。
纵横术和帝王术是南辕北辙的两种学问。
所以卫庄还在犹豫?
对于卫庄和他的流沙来说,现状是进可攻,举起反秦大旗;退可守,静候明君出世。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正所谓进退自如,如鱼得水,必将成就一番霸业。
昔年天下七雄并立,卫庄也曾周游列国,把各国君主贬得一钱不值。事到如今,除了秦王嬴政他已别无选择……于是,他似乎对国家对王者都失去了兴趣。
天地间自有法理。这是公子秉持的理念。卫庄没有异议。
卫庄,可以找一位明君,投一个强国,去贯彻天理;也可以抛弃君王抛弃国家,用他自己的方式贯彻天理。替天行道,以暴治世。纵横家是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对众生进行治理、审判和裁决的强者。
每日寅卯交会之时,卫庄便会起身练剑。纵横剑法他已经娴熟到了极致,却一日也不曾间断。
练剑之后,午前按例处理书面事务,不轻易见人;午后活动较多,召见部下,接待来客,出门访客,各种交涉;到了夜间,则是按例潜心温书。
他每晚只睡两个时辰,其实也不是睡,而是打坐调息。偶有性事,事后也从不安歇。
“我们这就去杀李斯?”赤练问。
“不急。”卫庄冷淡地说。
“也不急?”赤练真的吃惊了,“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公子的死因,我以为你急于复仇。”
“我只是讨厌不明真相。”
“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杀了李斯再说?”
“这世道,有人为理想杀人,有人为正义杀人,有人为自己的大业而杀人,也有人为名或利杀人。更多的人,则是为仇恨为生存而杀人。我一向鄙视为理想和正义而杀人的所谓侠客,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那是一些自以为无私所以自以为是的人。可惜‘无私’和‘是’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明辨是非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我只能说我早已放弃。我不想管谁对谁错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我眼里,人只分两种,一种可爱,一种可憎。”
“我怎么样?”
“可爱。”
“这样的评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卫庄大笑,“我鄙视为理想和正义而杀人的人,也瞧不起为复仇而杀人的人,前者自以为是,后者鼠目寸光。赤练你必须明白,普天之下,惟有财物,对于天下所有人来说具有共通的价值。”
“哎,看来没人付账你是不会去杀李斯了。”
“是的,杀人前我总想先知道酬劳……”
卫庄的笑声突然一顿。
“糟糕,我们之前兴师动众奔波千里捣毁了墨家老巢杀了数百人,竟忘了收取酬劳。”
“我们的酬劳……盖聂,还健在吧?”卫庄沉下了脸。
“前些日子桑海城外发生了一场恶战,起因是赢政派重兵运送一株药草。据说药草中蕴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不死。”赤练的口吻严肃了起来,“为了争夺不死的奥秘,三教九流各显神通,投毒布阵暗杀埋伏,让五百秦军全军覆没,主帅至今下落不明。”
“说重点。”
“不死草最终被一个剑法出神入化的男人得去,大家都说那只能是剑圣盖聂。”
“哦,很好。他活着就好。”
“盖聂最近和墨家走得很近,恐怕墨家已经掌握了不死的奥秘。”
“不,他只会用珍奇的不死草去救那女人。他是个傻瓜。”
“哎哟,那你以前与他同窗,聊起天来岂不是经常很不愉快?”
“你说对了,他的话……他的话经常让我很不愉快。”
赤练咯咯直笑,不说话。
“我们这就准备撤出桑海,撤离时我要把我的酬劳一并带走。你听明白了吗?”
“我这就去传令。”
“不,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让麟儿陪你。”
“……得令。”
“据说了解人心洞悉人性是修成火魅术的基础,所以我还有个特别的任务想交给你。”
“哦,什么任务?”
“我这位师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正理上,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正理。和这种人相处我总是非常不自在。然而我今后似乎不得不和他共处一段时间。”
“你希望我把他毒哑?我有一千多种方式让他永远说不出话。”
“不,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但是,就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他心里也自有主张。”
“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让他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希望你能让他认识到,其实他和我没什么两样,其实他不比任何人高尚,其实他不过就是个人,不是什么圣贤……你能做到吗?”
“哦,挖掘圣人心中的阴暗面,这个任务多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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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的黑色,像一条河。
盖聂的意识在茫茫黑色中随波逐流。
“你想起来了吗?你的愚蠢,你的错误,你的懊恼,是谁的血曾经刺痛过你的心……”
天籁般的语声回荡了很久很久,茫茫黑色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白。
盖聂下意识地追逐着这天地间唯一的白。
这点“白”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在飘。轻飘飘,旋转,轻浮,下坠。
那是秋霜?抑或春雪?不,都不是。
那是在风中激荡的几缕银发。
“小庄,为什么你的头发变白了?你明明还很年轻啊。”
这个问题盖聂曾经想问,只是他关心的事情太多,顾不上问。
这个问题盖聂也曾思考过,想不出什么头绪,也就放下了。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
黑暗而静谧的囚室中骤然响起了剧烈的心跳声。
急骤如鼓,暴烈如雷,心脏似欲破体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狂乱的喘息声。
垂死挣扎,濒临崩溃……破碎的喘息声。
“临别前小庄设宴为我饯行,我酒后乱性,竟奸污了小庄,我竟做出了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盖聂忽地翻身坐起,瞪大了眼。
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吓到的当然不仅仅是盖聂一人。
赤练竟忘了控制俘虏,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她不是被少年盖聂的行为吓破了胆,而是被卫庄的秘密吓破了胆。
任何人得知这样的秘密,都不会有好下场!
火魅术能给人植入错误的记忆,而赤练此举是为了让我深信不疑——盖聂试图宽慰自己。
可赤练那惊恐过度的反应委实不似作伪。
“小庄,我,我……”
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冲出梦境,在他眼前反复映现。
盖聂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残暴。酒会让人失去理智,可他无法相信失去理智的自己竟会如此残暴。
他捂住了眼,发抖。
然而真实的惨景捂住眼就可以避开,记忆却避不开。
他下意识地用头去撞墙,如果不是因为身中奇毒,浑身乏力,他肯定一头就把自己撞死了。但正是因为身中奇毒,他一连撞了数十下,直到血流披面天旋地转,才陷入了他迫切需要的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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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上一次从头痛欲裂中醒来,还是在十年前。
天色大亮,他孤身一人醒在荒郊野外,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毫无印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万事了无痕,惟有空虚疲累的感觉……近乎快乐。
遗憾的是,这回醒来,他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辗转着挣扎着醒了过来,头痛如故,入睡前的事却历历在目。
床前有两个人,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知情者。
因此他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撞在墙上,又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唔,或许你该给我一个解释。”卫庄看着赤练,表情非常复杂。
“我……失败了。”赤练咬了咬嘴唇,满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出了谎言。
“可以解释得更具体些吗?”卫庄静静地问。
“其实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即使是荆轲的死,他也只是难过罢了。”赤练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词,“突然之间他不再受我控制,他从沉睡中惊醒,心跳很快,呼吸很乱,但一声不吭。”
“你不知其中究竟?”
“他始终不吭声,他显得很混乱,我搞不懂他的思绪。”
“于是,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撞晕?”
“他是我的俘虏,又不是情郎。”
赤练强迫自己露出了娇俏的笑容。
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落荒而逃,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久才硬起头皮重入囚室。
“好吧,你先退下。”卫庄似乎接受了这番解释。
“是。”赤练甚至不敢悄悄松一口气。至于首领留下与俘虏独处的缘由,更是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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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头痛欲裂,却还是会从头痛欲裂中醒来。
盖聂发出了微弱的悲鸣声。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逃避下去。
他扶着额,奋力翻身坐起,随即下了地。
这才发现暗无天日的囚室早已变成了豪奢的卧房。床榻宽大,脚下出奇的松软,也不知是铺着什么样的绒毯。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里的主人吸引了。房内光线颇暗,窗前月色正好,这里的主人,卫庄,正坐在窗前,微侧着脸,视线投向窗外。
敏锐的卫庄不可能没听到他这番动静,却没有回头也没吭声。
月光打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侧脸的轮廓无比完美,犹如塑像。
恰有夜风袭来,银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何等孤高,何等孤傲……可落在盖聂眼里,又是何等凄凉!
“小庄,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你明明还很年轻。”
这一瞬间,盖聂的心中涌起了疼惜。
心疼他这些年来饱经沧桑。
然而,卫庄慢条斯理地回过头,看着盖聂,却不答话。
“相传昔年赵国第一舞姬练霓裳,为情所困,一夜白头……”
这是一个可怕的话题,但盖聂已下定决心不再逃避。
“我根本没有感情,又怎会为情所困?”卫庄笑了。
冷峻的语调一如既往,冷峻的笑容一如既往。
唯独眼神不同寻常,那里面闪着异常狞恶的锋芒。
“那你这白发……”
“练百步飞剑,出了点小岔子。”
(小庄,你把师父怎么了!)
不过,现在不是声讨这个的时候。
盖聂使劲抿住了嘴,呼吸却有些急促。
“盖先生,你让我看到了你在百步飞剑之后的后招,一夜白头,也算值了。我已经想出了破解之法,改天再向你讨教。”
(盖先生,这个称呼说明小庄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
高傲的他显然不想谈论昔日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