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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旧年母子祭恩公
昨夜虽至凌晨方睡,两人的精神却极好,心情更是一扫阴霾的放晴了。用过早饭,苏轩便告别母亲,回到万松书院学习,苏云岫则去打点铺面生意。日子一天天流淌过,静好得好似那个男人从未现身过,好似还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日午后,苏云岫难得在家歇息,便舀了卷轶闻笔记,蜷在暖塌上随意翻着,恰好看到一页,讲得是一则举人谄上行贿只求官、商女高攀官吏甘为妾的故事。末尾处的评论里写道: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相挟,毋为鱼肉亲人。
只这一句,就让她对行文之人印象大好。
有心再翻阅几篇,却听屋外“笃笃”敲门声响,不由扬声问道:“何事?”
一名鬓发染雪的妇人小心地迈过门槛,动作却仍十分利落并不显老态,走到近前,道:“夫人,屋外有位自称是淮扬林府中人的管事,送来一车年货,正停在院门外,老关让我过来问问,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为好。”
林府?苏云岫眉一皱,这林如海又想做什么?暗自思忖着,嘴上道:“我随你过去看看。”说罢,便撩起薄毯,套上鞋袜,关婶替她从架上取过墨绿滚着银丝浮云纹的驼绒大氅,道了声谢,便接过系好,两人一道往屋外行去。
刚转过正厅前院,远远地看到正门外停着一辆满载着年货的马车,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一身宝蓝长褂棉袍管家打扮的男子站在车前,不知同关叔说些什么,神情倒不倨傲。待看到她同关婶一道出来,连忙打了个千儿,道:“苏夫人,家老爷让小的给您和小少爷捎了些年货,都是北边庄子里自产的,刚运到地界儿上,便挑拣着往您这来了。”说罢,朝一边的车夫打了个颜色,示意把车帘子挑开,又客气地介绍道,“府里新得了两头雄麋,老爷特意吩咐带了两条鹿腿过来,这香薰暹猪是府里特供的,也捎了只给夫人跟小少爷尝尝鲜儿,还有獐子、麅子,都是极好的野味,南边并不容易购置,也一并带来了。”
苏云岫蹙眉看着小山似地堆老高的一车东西,道:“家舍人丁少,可用不上这些个精贵的,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这位管家,替我回去跟林大人道声谢,至于这些个……”
“苏夫人,您可千万别介哪,要真办砸了差事,小的可没法子跟老爷交代了。”听出她言语里的拒绝意味,管事的连忙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地跟苏云岫求情,一面悄悄示意车夫佣工退远了去,“苏夫人事儿多,小的便不打扰您了。”说罢,几个人丢下车,就这样匆匆跑开了。
“喂……”话还没出口,人已行完礼掉头就走,也没给她再拒绝的机会。盯着满车的年货,苏云岫顿觉左右为难,拧着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关叔关婶似乎也觉察出不妥来,视线交错间,满是不解与疑惑:这淮扬林府,究竟是哪一家?
晚上苏轩回来时,苏云岫便将年货的事同他提了提,苏轩随口道:“扬州城这般大,纵使想再送还回去,又能往哪儿送?母亲若当真不欢喜,送予旁人也就是了。”
苏云岫也发现自己陷入了死胡同,经他这一提,倒真觉得不错,颔首认同道:“如此,明儿便让关叔送去乐善堂,各家匀一匀,就当送他们的年礼。”心里却暗忖着,若有机会,便把这事儿挑明了,她可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接受林府好意,到时候再有个什么闪失,连冤都没处诉。
解决了让她糟心纠结一下午的年货,苏云岫心中舒畅许多,也有精力想些旁的,“瞧为娘这记性,竟把要紧的正事给忘了。书院何日休课,可有音了?再几日便是二十三了,今年我们回石泉去看看你苏叔叔吧。”
苏轩一听,正色道:“孩儿明白了。明日便去向师长询问,定然不会误了这等大事。”
书院放假并不晚,不到腊月二十便都停课了。二十那日,苏云岫便同苏轩一道去了余杭锦城镇。石泉苏家在当地也有些门面,不过苏佑安这一支与本家隔得远些,他走过不到两年,苏老太太也思儿成疾,跟着去了。原本的老屋,苏云岫倒是帮着留了下来,又使了些银两,拜托邻近的族人帮着看管些,逢年过节往坟头除除草。母子俩过去时,屋里收拾得倒也齐整,将车上的行李搬下车,安顿下来不久,那户人家的婶子领着小儿子过来,话几句家常,送了些许年礼,便送客歇息下来。
佑安的祭日,正是小年,一大早,母子俩便换上素服,提着祭品屉子往后山坡上行去。两人皆是神情默默的,比往年过来时更肃穆几分。
将祭品一一摆放到坟前,苏轩慎重地取出香烛,小心翼翼地遮掩到背风处点燃,双手将清香插在炉中,敛容正了正衣领,抚平袖口、袍角,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苏叔叔,您对苏轩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即使事实如此,然在我心里始终视您如父。”
苏云岫眼角含了泪,看着他一脸郑重起誓的模样,欣慰地笑了,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小心地从屉子最底层取出一卷画轴来,半跪在地上,双手将画放进火盆里:“佑安,你曾同我说,未能亲眼看一看澹宁,是你的憾事。今儿,我特意带来了,你也帮我一起看看他。”嘴角慢慢浮上一缕清浅的笑意,望着墓碑上略有些斑驳的墨字,有些看不真切,可那份飘逸遒劲的味道,却越发浓郁了,“你总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亦有命定的劫数,是不是,我的劫也出现了?”
北风掠过坟头枯黄的败草,苍凉又寂寥,却莫名地,让她读出几分无悲无喜的大自在。
苏轩静静地跪在另一侧,微垂着首,听母亲轻轻的叹息,羽毛般的重量,他却满心的痛,抬起头,看着沉默的墓碑,心中暗暗发誓,他苏轩定要让母亲喜乐平顺。
离开墓冢,母子俩并肩走在碎石子的黄泥路上,蓦地,听到苏云岫忽然开口道:“将来,若是可以,莫叫你苏叔叔往后没了后人祭祀。”
苏轩认真地点点头,应道:“母亲放心,孩儿心中明白,将来定会择一人寄在苏叔叔名下,绝不会让这一脉断了香火。”顿了顿,又道,“孩儿说会视他如父,并非儿戏。”即使眼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在他心里,那位愿意照顾母亲、帮助母亲,给他清白身份,让他能安心求学科考的苏叔叔,才是最好的父亲。
“为娘明白,也很欢喜你会这般想。”苏云岫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肩膀,以后也要担起更多责任才好。为娘不在乎你是否功成名就,只求你这一生能无愧于己心。”
☆、迎新岁林海怒攻心
扬州城,林府,书房。
林如海坐在书案后,左手轻揉眉心,将面前的文书推开了些,听林平把近日收到的请帖名敕一一归总,拣出要紧的,不甚要紧的,安排出席会客的次序,零零总总,听得他莫名心烦,摆手打断了他:“东西送到了?”
林平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答道:“继善今儿晌午便回来了,说是亲手交给苏夫人的,本来想过来跟老爷禀告,那时老爷在太太房里,我便做主叫他先回去了。老爷可是要再让他过来?”提及太太时,林平不由悄悄抬头看了眼林如海,暗忖道,这老爷究竟是何心思,是担心太太身子吃不住,还是……罢了,罢了,主子的事,可不是他这做下人的,能随意揣摩猜疑的,老实听老爷差遣也就是了。
“也好。”林如海点点头,林平领命应是,将手里请帖齐整地摆到书案上,躬身正欲退下,却听他又道,“不必了,左右也就那些个话,不听也无妨。”
林平忙应了,等了会,见林如海没有旁的吩咐,便轻声地退下,顺手将屋门虚掩上,刚出了院子,却见贾敏领着婆子、丫环过来,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儿:“太太安。”
贾敏笑着虚扶了一把,道:“老爷可在书房?公务可忙?”
“老爷正在屋里看这几日送来的帖子,正烦着呢,要是知道太太过来,定是欢喜的。”林平一面说,一面掉头在前头领路,到了近前,先进屋里通禀一声,很快又出来,“老爷请太太进屋里说话。”说罢,亲自替她挑起帘栊。
贾敏朝他点点头,轻移莲步,进了屋子,大丫鬟锦绣连忙提着红底墨纹金漆食盒跟了上去。屋里,林如海刚搁下册子,从书案后转出来,笑着扶她往另一侧的七屏束腰博古图罗汉床上坐下,道:“大冷的天,不在屋里歇着,怎么过来了?”
贾敏含嗔白了林如海一眼,道:“这几日,老爷又忙着开祠祭祖,又要应酬外面的事,不过几日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叫妾身如何歇得住?”说罢,朝锦绣使了个眼神。锦绣连忙会意地将食盒搁到桌上,双手捧过一盏白底鎏金玉芙蓉纹的珐琅汤盅,贾敏伸手接过,亲自端到林如海跟前,“妾身特意去小厨房炖了参汤,老爷左右都用些,可好?”锦绣连忙提着食盒行了礼退下。
屋里无人,林如海握了握她的手,看她脸色仍有些苍白,眼里更隐隐渗了血丝,不由怜惜道:“你近日身子不松散,眼下年里府上事又多,我这里左右都有下人伺候着,不用这般费心惦记着,莫要因我累着你自个儿。”
“瞧老爷说的,妾身是您的妻子,身为妻子,侍奉夫君,怎么会觉得累呢?”贾敏掩面轻笑,凤眸微微一转,又道,“提及府里的事,妾身倒想起了一桩事,想跟老爷讨个主意。北地的年货这两日已经送到了,昨儿妾身叫李嬷嬷去清点了一下,似乎和单子上有些出入,可是路上落下了?”北地的两个庄头,年年做事都十分熨妥,若不是碍着循例查检,怕真的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尤其是那雄麋,好生生地少了两条腿儿,怎么瞧着,都像是临时处理了的。
“原是这事,前阵子又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我便叫林继善送了些年货过去。”林如海微愣了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既能再遇上老爷,倒也是那人的福分。只是,老爷您这回可害得妾身丢了好大的脸面,先前妾身还叫李嬷嬷去找了庄头,也不知下人们知道了,会不会笑话妾身莽撞。”贾敏眼神微微一闪,似真似假地抱怨道,“也不知是怎样的故人,害得妾身出了这样的丑,改日,老爷可得介绍给妾身认识,也不枉妾身叫人取笑了一回。”
林如海眸色略深,似有光华掠过,只隐了一隐,又消失了,暗道若要认回苏轩,到时横竖是越不过贾敏的,便点头应了:“会有机会的。”
贾敏眼底笑容更甚,心里倒放下了些,又说了会话,略坐了坐,便笑着告辞了,再两日便是小年,而后又有新岁,那日开宗祠祭祖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半点疏忽不得,若非今日有事,她也不会丢下事情特意走这一趟。亲自将贾敏送到门口,看她优雅地离开后,林如海方回到屋里,再拿起册子办公,可不知为何,心竟有些躁意,再看不进去,索性弃到一旁不理,往偏室小憩。
开宗祭祖那日,林如海跪在堂里,手执三柱清香,心中默祷,惟愿来年能顺利认子归宗,继立门户,不使林家这一支没落绝嗣。
贾敏携六岁的独女林黛玉立在槛内,待林如海拈香下拜叩首时,方一齐跪下。贾敏操持辛劳已有月余,略显憔悴,黛玉自幼体弱,今日三更便起身漱洗,熬至此时,小脸更是恍白,强忍着捱到礼毕,身上已无多少气力,怜得贾敏又是担心又是心疼。
林如海出来后,见到妻女这般神色,暗忖过后并无过于紧要的事,便让两人回屋里歇息。见天色尚早,也回书房略作休整。稍稍眯了会眼,刚欲起身,却听屋外脚步凌乱,不由扬声道:“林平?”
屋外,林平两手捧成拳在堂前来回趟着步,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嘴里还不自觉地絮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另一旁还站着个男子,正是上回送年货到苏家的那位,也是林平的长子林继善,此刻也是一脸的神情复杂:那位眉山夫人,实在是……方才得到来信,他马上找到父亲,马不停蹄地守到了书房门外。林继善只一想,就能猜得出若是老爷听闻了这事儿,该是如何的雷霆震怒。
听到屋里传唤,父子俩急急地跑进屋子,连行礼问安都忘了,林平飞快地道:“钱塘那边新来了信儿,说是腊月二十那天,苏夫人带着小少爷,并一应的祭祀用品,往余杭锦城镇石泉村去了,那石泉苏家,正是小少爷落户的人家。”
林如海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祭祖?这是要生生断了苏轩认祖归宗的希望?心里又气又怒,重重地一掌拍在案上,杯盏碗碟猛地一震,林平的心也跟着一跳,便听他寒声道:“好一个眉山夫人!好一个石泉苏家!”
看到自家老爷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样子,林平也有些惴惴的,不知接下去的话还要不要说,可若不说,那苏夫人指不准还会生出什么是非来,到时候可就真的晚了。想到这,连忙又小声道,“就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