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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撩开帘幕,只得暂先把心中忧虑放下,两人并肩往里院走。踏上屋前石阶,秦子浚放缓了步子,不再往屋里走,只转身看着小院里紫藤花郁郁葱葱开得正盛。苏云岫也随之停下,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花架上。眼下暖日正艳,为同在屋檐下的两人镀了金色的晖芒,檐角、圆柱的影轮又拖曳着落在身上,描下斜长的暗色印子,光与影纠葛交错,明明是泾渭分明,却又透着几分别样的融洽。
默默看了会,秦子浚晃过身来,瞧见身旁娉婷而立的女子,眸色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如一方澄澄碧玉,温润隽永,此前的纷繁心烦,似乎都随着这静好日光平息烟消了一般,只余下阵阵暖意弥漫在心房:“今儿怎过去前面了?”
苏云岫偏头看他,见他眉眼疏朗,似乎通透明澈了许多,心中微安,便笑着将此前林平造访的事与他说了一回,抿嘴莞然笑道:“如此拳拳心意,我总要回报一二方是。”
秦子浚不由摇头失笑,有心说上几句,却在对上那眉眼如画、嫣然笑靥时闪了神,只叹息了句“促狭”,无奈道:“澹宁那些个鬼机灵,敢情都是打你这学来的。”登门送匾,亏她想得出来。
“你可是他极崇拜的人呢。”苏云岫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从你这里模仿学习的地方更多些才是。
话虽未出口,可那眼神明晃晃就写满了这句,让秦子浚忍不住抚额笑道:“罢了,罢了,是我之故,小生在此与你赔个不是,可莫要当真恼了我才好。”说罢,煞有其事地朝她拱手作揖,轻声又道,“若真如此,倒也知足了。”
只是,苏云岫正忙着避让玩笑,却不曾听到他状若自语的言辞,自然也不曾留意他的闪烁其词,更不知道,入夜后,一道人影匆匆踩着月色自偏门离开。
七拐八拐的在弄堂里穿梭,秦子浚的脚步很稳,也很快,似乎早已将此间摸熟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屋舍前,也不知打哪看出的虚实,身影一晃,便到了院内。屋里燃着灯,案前伏着人,那架势,分明就是在等人夜访。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正是那日街头偶遇的胡彦青,看清是他,也不起身,懒懒地将整个人往椅子深处靠去,两手随意地搭在桌案上:“你可算来了,要再不出现,我都想去你那无尽春色的院子里寻人了。”
秦子浚面色不变,连步子也不曾停顿一下,悠悠然往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随意拣了个相近的位置坐下,平静得好似不曾听到先前言语一般,叫胡彦青既觉颓丧,又好奇得不行,心里想多了只猫咪不停地挠,忍不住又取笑道:“你也忒不地道了,害我这长夜漫漫的,一个人枯坐到深夜,何时将我那弟妹跟大侄子一道带来坐坐?”
听到他埋怨又调侃的话语,秦子浚捧着茶盏的手略略顿了下,抬头瞪了他一眼:“这话往后你不可再说,莫要坏了她的清誉。”想起这些年来,她不时恍惚的模样,和提及石泉时的复杂,面上不自觉浮出几分苦笑来:“来得晚了,已经入了夏,哪还有什么春色?”低头啜饮了几口,只觉茶色泛黄如瑟瑟秋叶,顿觉失了滋味,轻轻搁在案几上,轻声又叹,“这样也好,有心无力总好过身不由己。”
叹气虽轻,可那份黯然无奈却沉甸甸地坠在心上,胡彦青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只看到秦子浚微垂着眼睑,似在低头端详,又似在沉思,可又让他觉得只是坐在那,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甚至,连他的神情都恍恍惚惚的,叫人看不真切,心里更是暗叹至交老友的命途多舛,当初被家族拖累错失了金銮殿前白玉阶青云梯,如今却又……
胡彦青只觉心里发苦,更替他叫屈,想起之前京城的飞书留言,让生性豁达坦荡的他不自觉地犹豫纠结了起来,那些话,那些事,当真要说么。
一对好友,心里都藏着事,各自想着事,一个拧眉端坐,一个低眉正坐,清冷的月光从门外、窗棱中、角角落落的缝隙里钻进屋子,打在相对却无言的两人身上,称得案前那如豆油灯越发飘摇呜咽。
在如此静默的氛围里,低沉温和的嗓音也显得分外清晰:“找上你了?”秦子浚没有抬头,伸手取过案上茶盏,凉透的茶水沁得光洁瓷面也有些透着冷,握在手心传递着温意却也捂不热,倒叫他的手也凉了下来,低头呷了一口,早已品不到香茗的味道,只觉得凉飕飕地往心窝里窜。
胡彦青眉锁得越发紧了,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斟酌再三,只化作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苦。”
秦子浚抬起头来,嘴角轻抬,笑得温润如湛湛春水,和声答道:“三年前她救了我,我便没觉得有什么苦。活佛当年给你我的批语,你可还记得?”虽是问,却并未想要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道,“十岁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大;二十岁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小;三十岁遇一人,从此喜乐随心。这三人,原也是我的命数。”话到此处,秦子浚不由将视线慢慢移向屋外,泼墨的夜空虽暗,却有繁星点点缀出一番美好,如此灿然星空,想来明日又是一片晴岚,唇畔逸出的笑意越发柔和了几分,“若她真是命定的劫数,与我而言,苦亦是甜,我只会感恩,万生不出半分怨怼。”
胡彦青静静地看着他,半响,方揉着眉心苦笑道:“那日遇见时,我便觉得你痴嗔了,如今看来,都快成魔了。”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最是云淡风轻隐士般的人物,竟会有这般情绪,“你这般,倒叫我更加好奇,那眉山夫人究竟是如何人物,竟能叫你这般无悔。”
秦子浚只温和地笑笑,却没接话。
“口风真紧。”胡彦青小小地嘀咕一声,倒也没再纠结此地,转了副正经模样,又道,“你大兄前几日差人捎信与我,要你回家过中秋。”那些话里话外的轻蔑指责,被他直接略去不提,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这回在扬州的动作,你也委实忒大了些,我原以为不过是……他们查得到那些干系也是应有之义。”这些年,秦子浚与自己也几乎不曾如何联系,若非此番登门,便是他也想不到,昔日文采卓然、志向高洁的温玉公子竟会委身在小小善堂,只是眼下扬州这一闹,几乎撬动了半个官场,如此能耐,有心之人又怎会罔顾?
胡彦青的顾忌与叹息,秦子浚心里自然也如明镜般,甚至在行事前,他便已猜到几分,中秋回京,难道还指望他仍愿图什么月圆人圆?
“以我之见,这一趟你怕是不走也难了。”打量着他的脸色,胡彦青忍不住又苦笑着叹了声,“便是那位……友人,我看也是知情的了。”不知知情,怕是也等着子浚回去解释一二,毕竟,此回对上的林如海可是身居要职的股肱之臣。想到这,胡彦青更觉头疼,他如何也想不到,一曲唱词,一场善事,竟能橇起这般翻云覆雨的动荡来,林府的风雨如晦,与乐善堂的人满为患,让他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厉害。只是这与林府的梁子,却是越来越深,深得再无转圜余地。
闻言,秦子浚脸色微微变了下,只手支在案几上,手指在眉间捋着,眉心平顺并无褶皱,可他总慢慢抚着,似乎那里已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疙瘩,半响,方是轻叹:“待事了之后再提罢。”
眼下已入夏,眼下此事究竟何日了结却是未知,若待那时,不知京里又是个什么光景,更不知是否还会生出多少波折来,只是看到秦子浚神色淡然的模样,胡彦青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相交十余载,他如何不知老友心思,最是温和的他,然则却又是他们几个友人里最坚韧最烈的,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决绝地离府离京,甚至一去多年了无音信。
只是如今……
胡彦青忍不住生出几分冲动,想要跑到乐善堂去找那眉山夫人,说一说子浚的苦与怨,道一道他的全心付出,这些年,若无子浚,那乐善堂再好,怕也难成今日之规模;若无子浚,这扬州府再美,怕也难有今时之如愿。
多年老友,秦子浚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动,不由敛了笑,一脸肃容地盯着他,慎重道:“彦青,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我心中明白。”胡彦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再言,却听他含笑又回了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顿时将胡彦青几欲出口的话语压了回去,一脸郁卒地看了他半响,终是化作一声叹。
当胡彦青不住感慨老友死磕上林府而诸多麻烦时,林府的气氛再度降至冰寒腊月。林平苦哈哈地站在角落里,心更像浸泡在黄连水一般再尝不出旁的滋味。差往京城的已快马回府,此刻正驻足立在另一侧,送来的厚厚一沓纸笺,此刻正端端正正、齐齐整整地摆在书案上,而书案前的主子,却已平静地坐在四方椅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甚至连指尖都没动一下,若非听得到轻微的喘息,怕是他都该怀疑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一尊雕塑。
林如海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做何念想,此回差人回京打听当年府里旧人,苏云岫之事的来龙去脉虽不甚分明,但最该怀疑的,矛头直指的,却只有个贾敏。而最让他触目的,却是当年母亲与她的暗中交锋。他只道是母亲因着贾敏无出之事有些不渝,却从未想到过,贾敏心中竟也有如此深深的怨。犹记得当初,她含泪的委曲求全,大度的宽容孝道,让他一次一次地感怀,一次一次的心疼怜惜,即使给母亲请安,也时常会说些她的好,希望母亲能多谅解些,希望两个最亲近的女人能祥和温馨。
没想到,真真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不堪!
他的深情意重,劝慰她毋需为妾侍伤神,毋需为子嗣揪心;他的信任体谅,想让贾敏守好他们的家,想让母亲安享晚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他更从未想到,同样的意思,用温软含笑的语调,在不同的时间闲话般聊起时,竟能化作伤人的利器,竟让母亲如此心酸。母亲的退让,不欲多见,成了她孝顺的陪衬;母亲的日日忧心夜夜牵挂,成了她善解人意的踏脚石。甚至母亲的故去,也是心结郁积,他原以为是苏云岫之事叫母亲伤了神,累了身,却不想,竟还有贾敏的一番深意在。
侍奉与病榻之前,他只看到了贾敏的孝道,却不曾想到,每一句深深浅浅的话语,都是有心而为之,不是戳在母亲心上,就是说与自己听的。却原来,在不知不觉里,自己竟成了如此不孝之人,帮衬着贾敏,处处维护着,却不想自己的每一次言行,落在母亲眼里都是一道伤痕。
宋氏的故去,赵氏的心如死水,只是这一回,他已再无多余的气力来置气,来动怒,来无尽地宣泄,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像是遇到了半生至今从未有过的冷天,漫天的雪絮,满眼的风霜,这是哪怕屋里烧满了火炉也无法抵御舒缓的彻骨冰寒。
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有丝毫的动静都显得分外突兀,只听屋外忽有人扬声说话,道是小姐屋里的嬷嬷过来的。林平略等了会,却不见上座的老爷有何举动,甚至连半个表情也不曾有过,心里更是叫苦,偏头悄悄跟那难兄难弟交换了几个眼神,犹豫片刻,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去。
转出外间,便见小姐跟前的王嬷嬷在檐下翘首以待,看到是他,连忙道:“林管家,老爷可在里头?小姐想老爷想得正紧呢。”
林平哪还不清楚她的来意,小姐素来得宠,老爷原更将她假充养子,故爱如珍宝,去岁更是延请西席,悉心教导小姐读书识字,眼下虽不知老爷如何作想,然他也不该私自回了王嬷嬷离开,长长地叹了声气,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排出,方觉得略松散几分:“老爷近日事务繁忙,你先在此略等片刻,我进去回话,只是这成与不成,怕也不好说了。”
王嬷嬷连忙笑着应下:“到时候小姐那边,我们几个还是会再相劝一二,万不会叫老爷和太太忧心。”
太太?眼下的太太,怕是……林平却也没跟她细说什么,摇着头又回了里屋,小心着言辞将王嬷嬷的来意禀明,敛容垂手恭立在案前。
林如海微微一怔,原以为是贾敏那边又出了岔子,却不想竟是黛玉屋里的人,连忙收敛着思绪,示意林平叫人进来。林平连忙会意地出去,很快领着王嬷嬷回来,絮絮道:“小姐这几日没瞧见老爷,很是惦念,刚还嚷着要跑来找老爷,只是小姐这几日犯了喘疾,夜里露重,也怕耽搁了老爷正事,这才好生劝哄下了,只是小姐这模样,怕是明儿又得闹僵起来,只不知老爷……”刚开了这口,却瞧见林平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王嬷嬷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止住了话头,主子如何考量,当下人的怎好置喙?更不消说是差遣起主子来了。王嬷嬷暗自庆幸,更感激地看了眼林平,若非管家提醒,她怕还真遭了忌讳。只是后半句虽不曾出口,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已十分清楚。
林如海似乎不曾想到这些,只听到黛玉又病了的消息便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