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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句虽不曾出口,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已十分清楚。
林如海似乎不曾想到这些,只听到黛玉又病了的消息便紧了眉峰,自家闺女旁的都好,聪明清秀,只不过一岁功夫,便已能识文断字,连西席贾先生也多有赞誉,平日里更是贴心孝顺,只一桩,这身子委实娇弱了些,打小尚未吃饭便已懂了如何吃药,这些年更是时断时续少有松散之时,孙老也细细诊断过,说是打胎里带的矜贵,先天自有一股娇怯之气,惟有日日精心将养着,却无旁的除根法子。如今听说她又添了几分病弱,自然心中牵挂,不由起身转出书案:“玉儿那性子,你们又怎劝将得住?即使真的劝下了,夜里怕也睡不安稳。”更何况,爱女的孺慕之思,也叫他有些欣慰,“我随你过去看看玉儿。”
一行人顺着曲折小径一路往后院行去。刚拐过抄手游廊,林如海正欲西转往黛玉房里走,却听王嬷嬷呐呐地开口:“小姐此时,怕是在太太那里。”
林如海脚步猛地一滞,眸光微闪:“哦?”举目东眺,花团锦簇间,一座精致院落若隐若现,正是贾敏的住处。既是她的心思,如她所愿一回,又有何不可?还未等王嬷嬷战战兢兢地开口回答,林如海已然轻掸了掸衣襟,抬步转入东边的小道里。
“你回去做事罢,不必跟来。”
林平怔怔地看着主子昂首阔步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抹了抹额头,明明没有多少汗水,却让他有种淋漓渗人的感觉,脑子里蒙蒙的,只有那句轻描淡写的吩咐在耳边不断回响,振聋发聩,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要倒了,连嘴角也跟着垮了下来,心里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笃定:这一回,老爷与太太,怕真的难相安了。
打断了下人上前行礼问安的动作,也止住了进屋通传的意思,林如海径直往屋里走去。一进屋,便看到贾敏半搂着黛玉坐在暖塌上说话,一个微微低头,轻轻抚摸着黛玉的头,满脸慈爱之色;一个稍稍仰首,软软地说着闲话,一派濡慕天真,极美好的母女画面。林如海却无心欣赏,只觉得满心复杂。依稀记得当年,每每他屏退下人进来看她时,她都是这般温柔贤淑的模样,或添几分愁绪,或添几分雀然,惟一不变的,却是这份柔情款款的神色。眼下,他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无力无心再去辩什么真假。
林如海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轻咳一声,将脚步略微踏重了几分,便见母女俩双双回头。黛玉一见是他,连忙从贾敏怀里挣了下来,小步跑到跟前,乖巧地行礼道:“女儿给爹爹请安。”被他伸手扶起后,又仰着小脸,笑盈盈地问,“爹爹今日不忙了?玉儿都好些天没瞧见爹爹了,原先过去找爹爹的,可娘亲说爹爹在忙正事儿,不准玉儿打扰爹爹做事。”说到这,仍不住撅起小嘴儿埋怨了几句,“玉儿还以为爹爹不喜欢玉儿了呢。”
“瞎说什么?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亲,净胡思乱想。”林如海笑着轻斥了一句,眼角恰好瞧见一抹撒金胭脂红略一凝滞,眼底的神色更沉几许,便是嘴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今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自个儿房里歇息?”
黛玉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撒娇着嗔道:“是娘亲放心不下,怕我又去打扰您。爹爹您替玉儿评评理,玉儿哪是那般不懂事的。”
瞧见林如海进屋,贾敏心中正欢喜着,这几日不见人影,她心里也忐忑惶恐着,便借了黛玉的名头,果不其然,黛玉刚在屋里一闹,他便出现了。听到黛玉娇笑软语地同林如海说话,她也随着起身,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那一句辨不出深浅的话,让她的脚步猛地一滞,心里更如被狠狠扎了一下般发疼,儿女,儿女,这话的意思是除了黛玉,那个苏轩,他也是极爱的父亲?
心里乱着,面上却努力地掩饰着不露端倪,仍挂上温柔的笑意,如之前千千万万次的相处一般,款款与他斟茶捧盏到跟前,偏头轻斥了黛玉一句“就知道闹腾你爹爹”,又无奈地看了眼林如海:“老爷可别这般事事顺着她,若是再这么宠下去,妾身都怕这府里该多个恼人的小霸王了。”
林如海勾唇笑笑,却没有答她,只同黛玉温言闲话几句,便劝她早些回房里歇息。黛玉平素歇得早,眼下早过了时辰,听了他的话,却仍舍不得离开,只巴巴地看着他,听到他笑着保证明日陪她游园子才展颜欢笑,欢欢喜喜地行了礼离开。
如此做派,贾敏心中又是一凛,面上却仍挂着笑:“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妾身?”心里更是乱糟糟的,不知自己使计叫他过来究竟对不对,瞧他的模样,似乎也在等着自己一般。
林如海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笃笃敲响,一记一记的,虽轻,却极有分量,端到跟前的香茗更是弃在一旁半口也不曾用过,他缓缓开了口:“这些年,苦了你了。”
贾敏闻言心中一松,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笑道:“老爷说的什么话?有老爷在,妾身甜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苦?”
“是么。”林如海不置可否地笑了,语气说不出是玩笑,还是讽刺,“落下个心思过重心力过耗的身子,也不觉是苦?”起初听孙老这般诊治时,他只觉得心疼,如今看来,却觉得刺眼得厉害,好似自己是她手里的面团任她揉捏,今日之事,若说不是她算计的,他是决计不信的。其实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亦有许多可堪商榷的地方,只是那时的自己太过自负,一厢情愿地以为内宅大安,虽有些小伎俩却也无伤大雅;以为自己的妻子是个贤德温良的女子,治家虽有手腕却不失大气,更有颗柔软善意的玲珑心。不必抬头看,他也能想得出,这一刻的贾敏,是如何轻嗔浅笑、柔情万千的模样,只是他的心,却早已变了,也冷了。
若是往常,听她这般言语,看她这般神态,不是都该握着她的手揽她入怀温言宽慰么?贾敏如何不知他的不妥,心思微转,又幽幽地叹息道:“妾身这身子,怕是真的再不会好了。这些年,也是妾身连累了您,不曾为您留个儿子,好在有苏妹妹,若不然,妾身可就真的是罪孽深重了。”话到这,不由又哽咽了起来,掏出绢帕细细地擦拭着眼角,却又微微偏转过半个身子,不欲叫林如海瞧见她落泪的模样,只看得到弧线优美的侧脸,和一小截白净的脖颈,娇柔如莲花清丽,别有一番动人之色。这个角度,她曾细细地演算过,也试验过,正是最叫人怜惜的,也是她最柔美的模样,“只是小方卿这事儿,苏妹妹实在是过了,若非发现得早,怕真的就不可收拾了。提及苏妹妹,妾身倒要跟老爷说声谢,要不然,妾身还真的是疏忽了,苏妹妹也算是半个林家人,那乐善堂自然要照应些,妾身琢磨着,改日与苏妹妹说说,往后每月便从公中出笔银子过去,老爷以为如何?”贾敏打算得极好,乐善堂的风采,近日里已初见端倪,真真是桩极长颜面的美差,若非因着眼下的尴尬局势,她还真动了心思为黛玉也张罗一回,将来说亲论婚,也是极好的筹码。
林如海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眸色沉沉望不到底,叫人看着心慌难安,嘴角微抬,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她可不缺这点银子,也瞧不上这些银子。与她而言,林家虽大,却也难入她的眼。”与你,怕是林家还太小,也入不得你的眼罢。
“老爷此话何意?”贾敏终于变了脸色,不由拔高了音,“她瞧不上这些个银子,那又瞧上了什么?”话音不由又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顿时一片惨然,眼泪刹那间蓄满了眼眶却又强忍着不叫落下,只盈盈地打着转儿,“我原该想到的,呵呵,却没想到,竟连这几日也等不得了。”说到这,忍不住低垂了头,哽咽着又道,“我这身子原也熬不过几日了,等到了……她为林家留了儿子,我心里也只有感恩,万生不出旁的心思,老爷有这心思可是要妾身提早张罗着备下了?”
那一声声虽轻虽浅,却分外凄楚自伤的垂泪,如同二胡默默拉扯的呜咽,落在耳里,眼底,却比嚎啕更触动人心。
“你当真这般以为?”林如海嗤笑道,心里更是发寒,没想到,今时今日,她仍是如此作为,若非他已清楚这些年里她的种种手段,怕是也难相信,面前这个委曲求全一心为林府为他着想的女人,竟是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
“妾身可是哪里想错了?”贾敏抬起眸,眼圈微红,眼角泪痕犹在,抿着唇又道,“这么多年,妾身是个什么样的人,老爷还不清楚么?”心里却是越来越沉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竟让老爷对自己生了疑心,难道是那苏云岫又做了什么,让老爷的心越发偏向那头了?
“我原以为我是清楚的,只是眼下……”林如海略停顿了片刻,侧头直视她的眼眸,平静冷淡地又道,“不如你自己告诉我如何?”
贾敏错愕地看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什么?”
林如海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缓缓抬起右手握住她的下巴,往上微微一使力,便直直地对上她的眸子,乌黑透亮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林如海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张艳如芙蕖的脸,虽透着病态的苍白,却也别有西子捧心之韵致,红粉佳人,如此美丽,骨子里却是那般污浊难堪。林如海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指间轻柔地在她的面容上摩挲,如同最亲近时的爱抚般温柔,透着一丝丝的暧昧,只是他的眼底却是平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敏妹,你可真是我林家的好主妇,林如海的好妻子啊。”若无她的苦心筹谋,他今日何至父子难认、骨肉分离?若无她的处心积虑,府里又怎会二十年只有一个玉儿?若无她的步步为营,用这张美好的画皮伪装欺瞒,他也不致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想到母亲的黯然,姬妾的死寂,苏云岫的怨恨冷漠,林如海的手陡然收紧了,死死攥着她的下巴,死死盯着她的眼眸,面上再无掩饰地露出冷凝锐利之色。
“老爷您到底这是怎么了?怎忽然就这般看妾身,这般待妾身?妾身,妾身……”泪水顺着脸颊落到林如海的指尖、掌心,温热的感觉却转眼又凉透了,只觉得湿泞粘腻得难受,却听她仍在泣声说话,“妾身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您这般置气,甚至是恼了怨了我。只是,即使当真是我错了什么,老爷也该告诉我,这样莫须有的……叫妾身如何自处?”心里却仍不住将府里府外盘查了一遍,更是暗暗发狠,若叫她弄清楚了,非得好生整治一顿不可。
“错?敏妹怎会做错?错的是我才是。”林如海含笑欣赏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静静地听她哽咽着将一段话断断续续地说完,方柔声笑道,“有了如此贤妻美眷,又怎能奢求什么子嗣血脉?有了这张如花容颜,又何需那些个庸脂俗粉在府里连累你看着糟心?便是我母亲,也是个年老体衰无能耐的,又怎能打理内宅诸事,叫你这堂堂国公府的千金委屈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年来,我可曾有一日端过什么国公千金的架子?可曾有一日阻过老爷纳妾?平日里,也是时常劝着您往几位妹妹屋里坐坐的,我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没想到竟得了老爷这样的一番话。”贾敏用力地推搡着他,挣脱了他的束缚,便伏在案上不停地哭泣,“我知道,这么多年我都不曾给你生个儿子,我只你是嫌弃玉儿女儿身,更嫌弃我这没用的身子,只是……您也不能生生拿话往我心坎里戳哪,难道真的要我一头撞死在这里,好给大伙儿腾地儿才好?”
当贾敏挣脱时,林如海顺势松了手,只站在原处,一脸平静地看她哭得凄楚,若是以往,莫说如此落泪,便是红了眼圈,他都是心疼万分的,可眼下,他只觉得讽刺好笑,如同一出荒诞的戏,演了这些年,她还未厌倦,可他却已经再不想看下去了:“若是你觉是我林家对你不住,是有人冤了你,我却有份东西要给你看,待你看完了,也该懂了。”说罢,扬声往屋外喊话,吩咐下人去叫林平过来。
42榻前跪求只为一面
薄薄的纸笺落在手里却重若千钧;贾敏心里乱腾腾的;这般细致入微,甚至连她曾说过的话都有录下,叫她既恼又怕;更是恨得牙痒痒,那些个老刁奴做了这些年的闷葫芦;没想到竟在眼前这节骨眼上兴风作浪,给她重重的一记棍棒。甚至;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自那场夜宴;那曲唱词后;似乎一步步都有人事先算计好的;宋氏,赵氏,再到今日的府邸旧人,府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若当真都是巧合,这事儿也未免也忒刻意了。
只是当下,她需要做的并非揪出那元凶,而是——
“老爷,只因这些下人的话,您就判了妾身的罪,认定了妾身就是那恶妇毒妇了?”贾敏臻首微扬,眼底泛着水光, 着嘴唇,却固执地盯着他的眸子,似是 最后的微薄的期望,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