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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你素日不过是面皮精明实是个傻透了的!竟喝得腿脚都软了!你往日左推右挡的本事哪儿去了?我与你表嫂成亲那日,你不是本事大着呢?”
重重将空碗撂在桌上,裘良指着眼中清明过来的柳湘莲冷声质问。
初时他与冯紫英两个领头闹柳湘莲,不过是怕他人下手更狠。再者,吃喜酒若不闹新郎官儿一场,这酒吃得还有甚趣味?
狠闹上一阵,待新郎官儿服软讨了饶,大家各自罢手也就是了,哪个会如柳湘莲一般来者不拒,但凡有人敬酒必干了的?
柳湘莲此时神智尚有些不清,也不驳裘良的话儿,只含笑听着,后瞧着裘良似是要他答话的意思,方垂眼开了口。
“我只当大表哥不似我这般气量狭小,没成想也记恨了弟弟这么些年。纵是我当日很灌了大表哥几杯,却也没耽搁了良辰乐事,如花美眷,大表哥这又是何苦?”
说着,柳湘莲还瞥了眼端坐一旁的冯紫英,二人相视一笑,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惹得裘良心中大骂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眼见裘良变了脸色,冯紫英却不似柳湘莲那般胆大,顿时生出了几分去意。
毕竟他既无深受当今倚仗的父伯,也不是蒙当今爱重又委以重任的青年才俊,反倒为故交亲戚连累险些合家栽在这回几大世家获罪抄家的祸事里,岂敢放开手脚与裘良玩笑。
“想来二郎定是急着瞧弟妹去,不若你我……”
冯紫英微一拱手,绝口不提裘良旧时窘状,只拿柳湘莲说事。话虽未完,意思却已经到了。
柳湘莲与冯紫英一道吃酒赏花斗鸡走狗多年,虽不解他为何急于求去,倒不曾少了遮掩描补的默契。
“很是。你二人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常言道酒壮怂(song)人胆。怂人尚且如此,何况柳湘莲这等本就胆大心细之人?
杯中物盖了脸,柳湘莲可谓百无禁忌,说话行事最是脸皮厚实,连逐客之言都说得极是理所当然,堵得裘良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只得与冯紫英先后辞去。
“大爷,可要去瞧瞧大奶奶?”
裘冯二人一去,梨仙便轻手轻脚捧来手巾漱盂等物服侍柳湘莲净面洁手,顺便讨他的意思。
就着梨仙的手洗了脸,柳湘莲皱眉犹豫了片刻,终是摇头拒了。
“她身子弱,我这一身的酒味怕是要冲撞了。横竖时候还早,你着人在书房备上水,我好去去酒气,趁便换了衣裳再去。对了,大奶奶今日的燕窝粥可用了?”
扶着梨仙走了几步,柳湘莲忽而停下步子问道,累得已迈脚出去的梨仙差点晃了腰。
“回大爷的话,冬儿已趁空服侍大奶奶用下了,还为这事儿与那媒婆子生了好一番口角。那婆子非说这不合规矩,冬儿又不敢说是大爷的意思,只能拿大奶奶的身子骨儿堵那婆子的嘴,问累病了大奶奶哪个能担待,才罢了。”
话里话外很有些嫌那婆子多事。
柳湘莲心知梨仙向着冬儿,这一番话未必没有替冬儿开脱的意思,且那婆子不过是尽本分,便只略略颔首,却是既不应和也不驳斥。
他一颗心此刻早已离体去了黛玉身侧,哪里还有闲情管奴才们的争执口角?
真真如黛玉诗中所书一般,恨不能肋下生双翼。
眼瞅着主子身形不稳还愈行愈快,梨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不得快走几步,顺便吩咐家下人等都麻利些。
饶是如此,柳湘莲被簇拥着推开喜房房门时也已是面浮薄汗,心急如焚,偏偏深恐唐突佳人,竟致踟蹰不前,还是媒婆子瞧不过去,借着上前说吉祥话儿的工夫将他拉到了犹未揭盖头的黛玉身前。
待新郎官儿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下人们便可以退下去领赏了。其中又以谢媒婆子的礼为重,是以媒婆较之丫头小厮都更急些,不等柳湘莲站稳了身子就将喜称塞到了他手里。
谁知柳湘莲竟全无筹备亲事时的果断爽朗,一双握得剑柄扫得娥眉的指掌竟似捏不住轻飘飘一杆称,足足吸了两三口气,方心一横挑开了覆着黛玉面容的大红盖头。
喜帕飘荡间,恰对上伊人剪水双瞳。
似喜非喜,如怨如诉,多少情思尽在眼波流转处。
再细细瞧去,当真是臻首娥眉、秀鼻樱口,恍若芙蓉仙子入凡间。更喜腮上凤仙胭脂淡淡扫,少了一分飘渺,多了十分媚妩。
黛玉不过是依礼颔首坐在床边,柳湘莲却是已然看呆了,浑不觉屋内伺候的两个丫鬟已随着媒婆子一道退了出去。
自仰慕黛玉才情始,至迎得黛玉下嫁终,他好容易熬过了这许多日子,如今不过瞧了这一会儿,如何能够?
只苦了黛玉,藏着千般心思忐忐忑忑等了半日,夫君却至今一句话儿也无,偏又一眼不错的瞧着她,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
“桌上有沏好的茶,……你用一点子,也好醒酒。”
拿眼瞟了柳湘莲手心攥着的喜称半晌,黛玉终是熬不过,红着脸细声叮嘱了一句。
这也是黛玉实在臊得没了法子,只得出此下策,难免思虑不周,忘了桌上那杯茶原是冬儿倒与她的,此刻早已冷了。
柳湘莲一怔,细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神,登时喜上眉梢,也不顾自个儿已饮了几大碗醒酒汤,忙走到桌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别说一盏冷茶,能得黛玉这一句,他便是立时死了都是愿的。
“是……我疏忽了,竟带进了酒味。”
柳湘莲欲与黛玉解释缘由,话已出口才发觉竟不知如何自称,又如何称呼黛玉。
若他不知宝玉黛玉旧情,学那腐儒“为夫”“娘子”的叫唤也好,直呼其名也罢,都无甚不可,可他偏偏心知肚明,不免更是小心,只怕触动黛玉心事,抑或太过孟浪。
毕竟如今心意不通情未浓。
“无事。”
黛玉将袖角攥在掌间揉了数个来回,方低低回了二字,却再不肯抬头。
洞房花烛千金夜,天地间至亲两人偏偏一个心事满腹无话可对此人说,一个心事满腹不知当从何处说。
柳湘莲缘何大醉?
不过是心底盼着诸人劝酒的话儿终有一日可成真。
所以来者不拒,所以每每先干为敬,只盼着自己与黛玉当真是佳偶天成、天赐良缘,只盼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翻来倒去忆着众人敬酒时说得吉祥话儿,柳湘莲心内不免生出些微企盼,慢慢走回床边,同黛玉挨着坐了。
两身依偎、呼吸相闻,想来耳鬓厮磨亦不过如此。
心中一荡,柳湘莲不觉生出几分旖念,踌躇再三,方轻轻以左掌覆住黛玉交叠的双手,又缓缓伸出右臂将她搂在怀内,一时软玉温香在怀,却只觉伊人身形战栗不止,似是无言垂泪,心中不禁又是一怅,终是松手起身,将取自她鬓边的梅花簪送回窗边梳妆台。
“两个丫头都下去了,我替她们一回,帮你褪了凤冠并簪环可好?”
不欲黛玉为难,柳湘莲只得按捺下心头纷乱杂念含笑问道。
半晌,黛玉方匆匆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尽信柳湘莲所言。
柳湘莲心内更苦。
黛玉若知他懂他,又岂会以为他还有那般心思?
那般行径,与强盗何异?
柳湘莲默然长叹,不免有些心灰,为黛玉一一取下首饰后柔声叮咛了几句,便抱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去了外间榻上歇息。
孤枕寒衾独眠,轻轻一嗅,却依旧是伊人发间暗香萦绕鼻端。
自是一宿无眠。
第十四回
感深恩仙子理家事,幸回头老仆尽扶助
柳湘莲在外辗转反侧,黛玉独自守着大红撒花百子千孙帐也是夜不能寐。
及至夜半,更是禁不住连连轻咳,唯恐惊动了柳湘莲,只得以被蒙面以帕掩口。
她这些日子虽甚少落泪,又顿顿逼迫自己多进些饭食,到底底子薄,且日日沾针拿线也颇费心思,竟不见大好。
兼之大喜之日愈近,黛玉心底便愈是郁郁,偏又无人可诉,每每夜半掩面哀泣,十日里安睡的次数竟不过二三。
这般殚竭思虑,别说黛玉这等先天不足之人,就是换做湘云等身子还算结实的,只怕也吃不消。
黛玉能强撑到今日,不过是心中存了一口气,挣扎着求生罢了。
而今她既已嫁做柳家妇,又岂能罔顾了自个儿的性命,上令双亲蒙羞,下令夫君承责?
强压下喉内几许腥甜,黛玉终是嗅着屋内淡淡宁神香味合上眼稍作休憩,可惜终究眠浅,不过须臾复又醒来。
算了算时辰,起身稍稍显早,却又再不得久睡。
此时天色尚暗,黛玉犹豫片刻到底没唤冬儿进来服侍,自己静静披了衣裳,悄悄走至连着外间的雕花儿黄梨木门旁,探手将软帘子撩起了一丝缝隙。
帘外榻上,柳湘莲正睡得香甜,一床撒花描金鸳鸯被却已掉落在地,想是他夜里翻覆挪身太久的缘故。
心知柳湘莲洞房花烛却一人独卧定是辗转一夜才将将入梦,黛玉本不欲吵他,可又恐他受了风着了凉。
——便是屋内叫炭火护得暖如春日,到底已是寒冬,马虎不得。
思前想后,黛玉终是掀了帘子走至榻边,微微弯腰拾起锦被,轻轻覆在柳湘莲身上。
一俯身一抬眸,只见剑眉微皱,似是梦中犹有千般愁。
喟然长叹,黛玉将欲离去,却不防被人捉住了手,回头一望,正对上含情凤目。
“……怎地不多歇息一会?你身子弱。”
稍稍用力攥住掌中素手,柳湘莲心中且喜且悲,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叮咛。
喜的是黛玉竟肯为他操劳,悲的是黛玉竟不愿与他指掌相触,意欲挣脱而去。
“也是起身的时候了,昨儿那位妈妈提过,今日当为老爷太太上柱香。”
抵不过柳湘莲的气力,黛玉只得红着脸垂下头,轻声答道。
柳湘莲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黛玉今日不必早起为公婆小姑敬茶,却仍需为二老上一柱香。
“是刘婶,她与大管家云叔老两口正是咱们家的内外管事,你将将过门,家里诸事惯例,招刘婶一问,保准门儿清。”
柳湘莲小心翼翼说了个“咱们”,屏息瞧了黛玉半晌,见她似是并无恼怒不愉,方略略放了心,一股子甜蜜止也止不住,登时弯了眼角眉梢。
黛玉那般玲珑剔透之人,岂能瞧不出柳湘莲的心思?不觉便有些心酸难抑,匆匆回了句“也该叫人进来伺候了”便欲抽身回房。
柳湘莲正自欢喜,难免手上便松了力道,再欲挽留,黛玉却已径自去了。
待冬儿与另一个才从庄子里补上的小丫头荚儿捧着各色物件进屋,两人忙着洗漱更衣,又要点验祭品,为柳父柳母上香,愈发没了静静说话的空儿。
好容易用完早膳,裘良冯紫英等人竟又呼朋唤友的来了,气得柳湘莲咬牙不已,却不得不出外张罗。
柳湘莲一去,刘婶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来拜见黛玉。
黛玉早已自冬儿口中听过这位对柳家忠心耿耿的妈妈,感她忠义难得,到底坚辞了她的礼,又命冬儿给刘婶看座。
“阿弥陀佛,大爷能得大奶奶扶持一世,可见是个有福气的。”
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刘婶合掌念了声佛,直将黛玉夸得面晕红霞。
这倒不是刘婶上赶着巴结黛玉,实是她与刘云两口子早先都以为柳湘莲成日登台唱戏又爱云游四海,恐无成家立业之志,谁知如今为了黛玉竟全改了,这让刘婶如何不欢喜?
当真是越瞧黛玉越爱。
“这一摞蓝底包青边儿的是家中内宅采买的流水册子并各色古玩家什单子,原归老奴照看,这一摞包红边儿的是府内现有的产业银钱并进项册子,原是归老奴家那口子看顾,按着太太还在时的吩咐,待大奶奶一进门,便皆归大奶奶拿主意,老奴今儿,便是来给大奶奶添烦忧来了。”
一面笑一面自身后两个婆子手中接过账册交到冬儿荚儿手里,刘婶直说得黛玉也不由掩口而笑。
“刘婶倒是个老实人,可不是早早起来与我算账了。”
手中帕子犹覆着半边儿面颊,黛玉眼波一转便接着刘婶的话头与她说笑逗趣。
这便是给刘婶做体面了。好叫家下人等心里明白,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也是看重刘云两口子的。
刘婶心里也是明镜儿一般,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她自此更是竭心尽力助黛玉理家立威不提。
这厢黛玉忙着听刘婶分说这府内产业,柳湘莲在外则是被众人折腾的苦不堪言。
裘良冯紫英几个皆是成婚多年,平素又都是荤腥不忌的,一照面茶也没喝上,便话中有话的盘问起新郎官儿来。
诸多略觉下流之言辞不再一一累叙,柳湘莲应对的也颇为得体,乃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那人问了什么,他只笑而不语罢了。
“你扮生旦戏文扮了这许多年,我这做表兄的也不知悬了多少心,只怕你是个偏好旱路的,不好与母亲交代,谁知你倒也成家立业了。”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柳湘莲又是一副喜气盈腮的模样,裘良索性也死了心,半是嘲讽半是感叹,仰头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