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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闻言,神色虽未变,心中早生出些不悦之意了。
雪雁这些日子得胤禛嘱咐最多,她为人又是十分要强的,别瞧着她年纪小,便是红蔷也让她三分,因此林如海才打发她随着黛玉进京,此时听了贾母的话,心中早就是藏着一腔子的怒火,轻笑道:“却原来老太太还没给我们格格预备居所呢,让我们格格住表少爷住过的屋子。”
众人更是无言以对,贾母只好对黛玉笑道:“玉儿这个丫头倒是伶俐得很。”
黛玉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却对雪雁道:“外祖母上了年纪,自然思虑不周,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倒是你这张嘴,须得管得严实些儿才好。京城比不得我们自家里还能横行无忌。既然到了外祖母身边,少不得入乡随俗罢了。”
话说出口,神色间却十分黯然,原想骨肉相见叙天伦,却没料到竟是如此情景,让她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
雪雁撇嘴冷笑道:“格格本不欲进京,是老太太执意务必接了格格来,格格方千万般不舍地离了老爷身边,千里迢迢拜见外祖母,原想骨肉至亲,必定知冷知热,哪里想到人到了,却连房舍居所也没有,何谈入乡随俗?”
如此话,锋利如刀,尖锐似针,竟是让人无法接话。
“瞧这妹妹的一张嘴,真是刀子也似的,让人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一群打扮华丽的丫鬟媳妇簇拥着一个少妇走进来,一进门便对着雪雁打趣道,复又执起黛玉双手,笑意盈盈地道:“仙女儿临府,我们怎么能怠慢呢?老祖宗不知道念了多少回了,听得我们耳朵也长茧了,早早地就已经收拾好了清音阁,一应用物都已经摆设好了,就等着林妹妹这个妙人儿住进去呢,哪里就能忘记给林妹妹收拾居所?方才也不过是说些玩笑,逗弄林妹妹罢了!”
洋洋洒洒一番话,极是花团锦簇,说得贾母神色稍霁,忙笑道:“可不是,玉儿是我心坎儿里的宝贝儿,怎么能怠慢了她呢?连居所都不收拾的?说出去倒是让人家笑话我老糊涂了呢!方才也不过是故意为之,试试带来的丫头子是否为主子着想罢了!”说着又吩咐人道:“好个丫头,倒是一心为主子,鸳鸯,打赏!”
一名红绫袄儿绿缎掐牙背心的丫鬟忙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儿,自取了两个金锞子塞在了雪雁手里。
雪雁听了这么些儿话,微微一笑,也不则声。
贾母松了一口气,忙又吩咐鸳鸯带着雪雁过去,帮着雪雁给黛玉收拾屋子。
室中复又热络起来,仿佛适才的尴尬不曾发生过似的。
黛玉见那少妇寥寥几句话,便将尴尬化为虚无,这一份能耐实在是少有人及,不觉心中生了三分敬佩之意。想起素日所闻,想必此人便是王夫人之内侄女贾琏之妻王熙凤了。素闻此人模样既极标致,心计又极深细,乃是红妆队里的英豪,杀伐决断有雷霆手段,今日一见,端的是名不虚传。
只听贾母笑道:“原是你琏二哥哥的媳妇,是我们这府里头一等的泼皮破落户儿,咱们南省啊,都俗称辣子,你叫她一声凤辣子,便是抬举了她了!”
黛玉听了,便以嫂呼之。
凤姐拉着黛玉正啧啧赞叹,见黛玉欲行礼,也忙拉住,笑道:“好妹妹,你原是尊贵人儿,我这个媳妇儿,可是生来伺候这些大小姑子的,如何能受得起妹妹的礼儿?只妹妹从扬州带来的东西,我倒是瞧见了好几车子,林林总总上上下下的土货,我可爱得很,回头将那苏绣啊什么的送我一车子,我就欢喜了。”
说得众人哄然一笑,黛玉也不由得抿嘴一笑,贾母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好个猴儿,可不撕了你的油嘴!你妹妹才来,你不说好生替你妹妹打点周全,却说这些不知礼数的话儿!”
凤姐笑道:“我打小儿不识字,可不知道什么画儿纸儿的。我只知道啊,眼前这个妹妹,可才是老祖宗房里仇十洲画的美人画儿呢!”
贾母听了这话,愈加欢喜,对凤姐道:“你妹妹来了,你做嫂子的,很是该好生照应着,吩咐上下的丫头婆子,待你妹妹便如待我,若是叫我知道有一丝儿怠慢你妹妹的意思儿,瞧我不用拐棍子打了出去。”
凤姐忙笑道:“老祖宗您哪,就少操些儿心罢,一切有我呢!”
明算账亲疏有别
用过晚饭,黛玉已极疲乏,便告罪回清音阁里歇息。
那清音阁原是贾府中最尊贵之所,离贾母的正房大院最近,往年都是招呼贵客的,诸如相交的亲王贝勒福晋等,年年月月都极洁净无尘,防的就是贵客登门时又手忙脚乱,如今黛玉来了,住在此处,其中大概意思上下都明白。
沐浴更衣之后,黛玉又唤来方才与雪雁一同收拾屋子的小丫鬟,细看妆容,眉目如画,肌似玉雪,竟有几分自己的品格儿,心下倒也欢喜,命雪雁取了些儿从江南带来的玩物与她玩耍,细细问了一番贾府上的规矩月钱等事。
可巧这小丫鬟是贾母房里的,生得格外伶俐,将所知道的都细细告诉黛玉
贾母又吩咐鸳鸯送了二等丫鬟过来,名唤鹦哥,按着规矩理应为黛玉身边的大丫鬟,与王嬷嬷一同陪侍在里间。
雪雁眉头一轩,眼眶一红,抱怨道:“这是什么道理?方才老太太还夸我忠心,怎么这会子又打发个姐姐来代替我服侍格格?难不成,我竟做不得格格的大丫鬟不成?还是成心将我们林家老老少少不放在眼里的?”
鸳鸯一听雪雁这个口气,直吓得魂飞魄散,无言以对。
静默了片刻,鸳鸯方陪笑道:“姑娘初来,老太太疼得心肝儿肉似的,虽然姑娘并不缺人服侍,只是鹦哥到底是家生子儿,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调汤弄水下面人也敬服些儿。老太太原是好意,姑娘千万别误会些子了。”
口齿伶俐,干脆利落,有理有据,倒也让人发作不得,恼得雪雁不得了。
黛玉却是莞尔一笑,口内淡淡地道:“既是外祖母的意思,黛玉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从妆奁中取出一个锦匣子来,吩咐王嬷嬷拿着,遂起身披了披风,袅袅婷婷地复又往贾母房中去。
鸳鸯与鹦哥见状,不知道黛玉此去为何,皆心下暗暗纳罕。又回思往事,生平也是看着姑娘们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傲气疏淡的姑娘?模样儿生得好也罢了,倒是那通身的气派,竟是不容人玷辱一丝儿一毫儿的。
正值贾母房中最热闹之时,凤姐连珠炮似的赞叹着黛玉,三春姐妹神色间也都颇为喜悦,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围着黛玉打转,王夫人又笑道:“林姑老爷原是得了圣上眷顾的,竟赏了三万两银子呢,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体面。”
贾母闻言顿了顿,复又喜道:“果真是极体面的,竟是亲王三年的俸禄呢!”
说着又瞅着王夫人道:“你消息倒也灵通得很,我竟不知道的。”
王夫人忙起身敛容,款款笑道:“原是打发去接林姑娘的小子们带回来的。”
贾母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丫鬟通报道:“林姑娘来了。”
众人微微一怔,凤姐忙骂道:“林姑娘来了,还不请进来,愣着做什么?”
湘帘儿掀起,黛玉素颜清丽,风流袅娜,含笑道:“黛玉倒是打搅外祖母了。”
“你这孩子这样生分做什么?”贾母忙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复又怜爱地摩挲了一番,叹道:“你是外祖母嫡亲的骨肉,哪里来这么多规矩礼数儿的?”
像是想起了小时候承欢膝下的女儿,不由得眼眶儿也红了。
黛玉轻笑道:“治国有国法,理家有家规,国法修正天下官民,少些儿贪污受贿鸡鸣狗盗之事,家规修正一家主仆,少些儿恣意妄为仗势欺人之事,若是乱了章法,岂不是天下都乱了?黛玉虽小,道理还是懂得的。”
从小儿在父母的耳熏目染之下,所知早就不局限于闺阁诗词。
说得众人愕然,贾母赞道:“到底是姑老爷教的好女儿,竟与一般女儿不同。”
黛玉勾起粉唇,浅浅一笑,这些对父亲恭维的话,她亦早就听得滚瓜烂熟了。
命王嬷嬷呈上锦匣子,黛玉目光掠过众人,方款款地道:“如今黛玉居住在外祖母家,一应衣食起居使费,竟是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林家虽大不如从前,根基尚在,也并不难于此。”
众人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
贾母更是嘴唇一动,口齿轻碰,竟是吐不出一句话来。
饶是凤姐千伶百俐,此时见到黛玉之举,也目瞪口呆,半日方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才说呢,一家子亲骨肉,这样生分做什么?妹妹既是老祖宗嫡亲的外孙女,又是贾府里顶尖儿的贵客,哪里有让妹妹出钱的道理?”
黛玉却是气定神闲,淡启朱唇,缓缓地道:“黛玉此来,原是依附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老父尚在,况且,亦有过继来的哥哥尚在外地学艺,林家根基并未断绝。黛玉千里迢迢而至,一是减外祖母丧女之痛,二是减老父顾盼之忧,既是远客,便非寄人篱下,吃穿用度自是不敢劳烦府上。”
贾母深深地凝视着黛玉在烛光下的清丽容颜,久久不曾言语。
众人见贾母不说话,自然也都无言以对,房中竟陷入鸦雀无声之境。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贾母目光中蕴含着赞叹与欣赏,叹道:“玉儿你这又何苦?外祖母有钱,别说你一个小人儿能花用多少,便是再来十个百个,外祖母也养得起。这些钱,你还是收在自己身边当零花,不可这般外道了。”
黛玉神态依旧幽娴,接口清声道:“外祖母的意思儿,黛玉深知,也极感念。”
贾母闻言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听黛玉语气一转,柔声道:“临别前,父亲特特嘱咐了一番,外祖母府上家大业大,上上下下三四百口子,事务繁忙,支出极大。黛玉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偏生又带了几个家人同来,小丫头又是极淘气的,黛玉若是不出些儿绵薄之力,心下也是十分不安。”
目光虽然柔和如月光温润,神色却是十分坚定,减了些儿柔弱之态。
“林家也不比外祖母府上,千金万银自是出不起的,这里原是一百两金子,大约也就一千多两银子,暂做黛玉并清音阁大小丫鬟婆子一年的衣食用度。”黛玉轻轻地道,不卑不亢,账面算得这样清楚,却不见一丝儿铜臭。
贾母见黛玉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又是林如海交代,若是推辞又不免显得矫揉造作,心中忖度了片刻,只得强笑道:“既然玉儿已经安排妥当了,外祖母不答应,又似不近情理,难为了玉儿一片心意。”
见到贾母松口,黛玉心里那一点寄人篱下之感登时烟消云散,眼波盈盈,屈膝道:“黛玉多谢外祖母体谅。”
这才心安理得地告退回清音阁,一夜安歇,倒也无话。
唯独凤姐一双美目瞅着黛玉的背影,半日才顿足道:“老祖宗怎么答应了?”
贾母长长一声叹息,道:“玉儿年纪虽幼,骨子里却是个刚强的,虽然初来,可是对府上人情规矩都心中了然,也必定是深知下面这些婆子口齿不干净,这样交了银子来倒也好,省得日后有人闲言碎语,只是怪让我心疼的。”
王夫人面色如常,忙笑着安慰道:“老太太也不用心里不痛快,大姑娘年纪小,又是刚刚离了父亲过来的,心里生分些儿自是有的,住些日子,与姐妹熟惯了,想必也就没有这样的生分了。”
贾母听了,沉吟片刻,方道:“也罢,回头吩咐宝玉探春几个时常去陪陪林丫头,也减些儿思念家乡之苦。”
虽然如此安排了,不过黛玉却是深居简出,为人处世一直都是清清淡淡的。
三春姐妹也罢了,平时还要上学,又要学习些针黹女工等事,愈发显得黛玉格外清闲,因孝期未过,也不与三春去上学,便是贾珠之妻李纨教导姑娘们做活计,她三日两日也不做几针,只对窗赏月,临风洒泪。
只有一个晚间未见的宝玉最是喜不自禁,生性顽劣,又不思进取,见到黛玉生得如此风姿,竟是万人所不及,真真儿称得上是千般妖娆,万种风情,倾国倾城亦不过如此,三天两头便往清音阁跑,做小伏低人人可笑。
黛玉念及于此,略略蹙起了眉头,纠结着一点烦闷,心情郁郁。
那宝玉别的也罢了,和一般纨绔子弟无异,倒是一双眸子生得十分纯净,宛若清泉,没有贾府上下为铜臭权势所玷辱的庸俗,言辞间又是十分风雅,方让黛玉对他另眼相看了一二分。只是宝玉文弱,到底不及胤禛英武霸气,心中仍旧是十分疏远,不肯让他踏入房间半步,只在外间厅中与姐妹同坐坐罢了。
展眼夏尽秋至,一点微雨,湿了黄花,透了湘帘儿,身上也添了寒意。
黛玉正在窗下对镜梳妆,房中唯闻鹦啼,一片宁静祥和,却见鸳鸯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林姑娘,前头有康亲王府的福晋打发人来接姑娘呢!老太太打发我请姑娘过去!”
“康亲王府的福晋?”黛玉神色略略有些儿诧异,道:“我并不认得。”
鸳鸯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康亲王府的福晋,哪里轻易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