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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但是现在,他那张通常带着点英伦式冷漠的脸看起来却有点凝重。一边听着边上军官说话,一边匆匆朝前走去,仿佛在赶对面那辆准备在五分钟后驶向相反方向的火车。到了车厢口,他停下了脚步。
“卡列宁阁下,关于这个议案,在下周的国务会议上,请您务必予以支持,”军官用一种带了殷切希望的口气在他身后最后这么说道,跟着,又狡猾地加了一句,“您也知道,斯特列莫夫是反对这项议案的。”
卡列宁一脚踏上车厢踏板,“我会予以考虑。再见,将军阁下。”
他说完,登上了列车。
老实说,卡列宁现在心情其实不大平静,甚至是有点纷乱,所以,对于自己终于能上火车,打发走这个一直令他感到厌烦的缠着他要他表态的人,觉得松了口气。
他几乎是目不斜视径直进了自己所在的包厢,找到位子坐下后,习惯性地将手上的那个公文包工工整整地摆在身前的小平桌上,右手搭在了上面。
他是左撇子,所以为了不受旁人干扰,坐火车的时候,通常会选择车厢靠左最里的位置。如果是平时,他的这只右手会打开公文包,抽出里面的文件,左手同时取出一只笔,开始心无旁骛地继续办理之前没有完成的公务——这也是他习以为常的用以渡过无数次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个城市的旅途路上所耗费的时间的一种方式。
但是现在,他的这只右手却停留在公文包上,没有立刻打开。
现在盘旋在他脑子里的,还是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第一秘书通知他说,谢廖沙从学校里失踪了。校方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见无法隐瞒,这才送来了通知。
这个消息打乱了他的计划。让秘书问明白谢廖沙在学校前一天曾发生的事情后,等参政院的一个会议开完,他就推迟了原本预定召开的部里会议,立刻赶往莫斯科——根据他的推测,倘若谢廖沙是自己出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那里找他的母亲了。
想到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比自己小了十五岁的妻子安娜,那种已经啃咬过他内心无数遍的熟悉感觉再次袭来——厌恶、愤恨、沮丧、痛苦、怜悯……或许是太过难言,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他只是命令自己极力避免再去想起这件令他感到无比难堪的事。最近半年来,他也做到了,繁杂的公务几乎占去了他每天的全部精力。但是现在,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绝对不会允许让这个女人再次和儿子接近。上一次,她未经自己允许偷偷来看他,让他大病了一场。现在送去寄宿学校,好容易让他渐渐习惯了学校的新生活,现在,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平静再次遭到破坏?
卡列宁的手紧紧抓着黑色真皮皮面的公文包,手背上青筋毕露。
————
火车缓缓开动,车窗外的人仿佛开始慢慢往后倒退。他对面位置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弓着身,拼命把头探出打开的窗户外,和站台上送自己的儿子挥手告别。
卡列宁长长吁了口气。手渐渐地放松,预备打开公文包时,抬眼无意瞥了眼窗外。
一个脸上罩着层薄薄面纱的紫衣女人站在他座位侧的站台不远处,车站的管理员正在用殷勤的态度和她说话,似乎在回答她的询问。边上不时有男人特意靠近她路过,仿佛就是为了看清她面纱下的容貌。
她的侧影,他非常熟悉,好像就是自己那个已经跟着情人跑了的妻子安娜——跟着,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自己的公文包,因为太过匆忙,以致于不小心打翻桌上的一个杯子,水立刻弥漫开来——在她的边上,他又瞥到了谢廖沙的身影。他正牢牢抓住安娜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边上那些想要靠近的男人。
“上帝!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先生!”
老太太正预备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盯着狼藉的桌面,不满地抱怨了起来。
“非常抱歉!”
卡列宁无暇去收拾水汪汪的桌面,道了声歉后,转身就往列车长所在的机车室疾步而去。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有教养了——”
老太太愤怒地朝他的背影嘘了一声。
卡列宁脸颊一侧的肌肉抽搐了下,装作没听见地继续大步朝前。很快跨入车长室,对着正要命令副手驱赶自己离开的列车长说道:“我是国务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我有紧急公务,必须马上下车。请您命令火车暂停,马上!”
很快,即将出站的火车急刹后停在了站台的尽头处。
在站台上无数双眼睛的好奇注视下,一节头等车厢的车门打开,卡列宁一步跨下站台,朝着几十米外的安娜和谢廖沙疾步而去。
☆、Chapter 5
安娜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最后一班火车情况时,谢廖沙就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用警戒的目光盯着每一个从她边上走过的男人——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和从前带走了他母亲的那个军官一样,让他感到既讨厌又无奈。
“非常感谢您,先生。”
得知最后一班回去的车是晚上的九点后,安娜道谢,正准备带谢廖沙出站时,发现自己扯不动他——低头看他一眼,见他正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表情显得有点惶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个手提公文包的高个男人正冲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
这个男人现在正处在一种恼怒的情绪里,安娜立刻感觉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就只是冷峻而已,但当她的视线和对方相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那双眼睛里透漏出来的恼怒神色,只不过,他是在压制着,尽量不让这种情绪表露出来而已。此外,安娜也有一种感觉,他的那种怒气来源,仿佛就是自己。
她略微一怔。
“上帝啊,爸爸来了——”
就在她感到有点困惑的时候,听到身边的谢廖沙低声嚷了一句。
这个表情冷峻的男人,就是卡列宁?
居然这么巧,刚下火车,在这里就碰到他了!
卡列宁已经来到安娜的对面,停在至少一人的距离之外。视线从安娜身上淡淡地掠过后,落在了谢廖沙的身上。
他并没有说话,但微皱的眉头、收紧的下颚线条,都明白无误地表示了他此刻的情绪。
“爸爸——”
谢廖沙仿佛有点怕他。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后,脚步就偷偷地往安娜身后挪,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来自儿子的这种本能反应,让安娜对眼前这个当父亲的第一印象,一下就大打折扣。
这个男人并没马上回应来自儿子的招呼,而是再次把目光落回到安娜的脸上。
他依旧没说话。但隔着层面纱,安娜都能接收到来自他目光里的那种强烈质疑和厌恶。
于是,第二眼印象就更恶劣了——就这种性格,被老婆戴了个绿油油的大帽子,那也是活该,安娜甚至不厚道地这么腹诽了一下。
但腹诽归腹诽,安娜觉得,还是有必要向他简单解释一下。
倘若可以隐瞒,她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谢廖沙一个人从彼得堡偷偷跑到莫斯科来看自己为好,反正事情已经发生,既然谢廖沙一切都好,让他知道了,不过凭空心塞而已。
但看眼前这架势,是瞒不过去了。
“卡列宁阁——噢,阿列克谢!”在犯更大的口误前,她及时纠正了过来,改称他的名字,语气十分恭敬,“我知道您一定感到十分惊讶,但是请您听我解释……”
“妈妈!让我自己跟爸爸说!”
刚才还一直缩在她后面的谢廖沙忽然一步跨了出来,勇敢地挺起自己的小胸脯,昂头,对上来自父亲的严厉目光。
“是我自己想见妈妈了,所以坐火车来见她的!一切和她都无关!您不要责备妈妈!还有……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妈妈已经答应我了,她会离开那个男人的!”
仿佛为了说服父亲,他加重语气,用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情说出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就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发现他脸色依旧严峻,仿佛根本没什么反应,愣了一愣,终于怏怏地低下了头去。
对面这个男人既然还不开口,安娜只好接着说道:“我认为谢廖沙的动机并没错。唯一的错,就是不该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独自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这是一种危险的、不能被允许的举动。我已经批评他了,他也向我认了错……”
“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安娜的话,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口气是严厉而不容置疑的,“过来!现在!我马上送你回学校!”
谢廖沙仰头看着安娜,表情显得惶恐又可怜,手抓她抓得更紧了。
安娜也不忍心就这样把他送走。但在对面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她这个冒牌的母亲实在没底气和他去争辩什么,何况,她原本的目的也是送谢廖沙回学校。所以她弯下腰,对着谢廖沙轻声说道:“听话,跟你爸爸去吧。象个男子汉那样地做到答应我的事。当然,我也会记住对你答应过的事……”
谢廖沙的牙齿咬住唇,表情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了,但终于还是强忍住泪水,用力点了点头,松开安娜的手,一步一回头地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
“阿列克谢,”等孩子站到他父亲的身边后,安娜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下当父亲的,或者说,希望他能为解决谢廖沙目前的糟糕处境而做点什么,所以看着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我想您大概也知道了谢廖沙在学校里遇到的事吧?我希望您能为此……”
“该怎么做,我比您更清楚。”
安娜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毫不客气地打断,跟着,他带着儿子转身往站台外走去。
谢廖沙再次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安娜。安娜朝他露出笑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时,他的父亲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安娜说道:“我觉得我有必要和您再进行一番谈话,如果您答应,我将不胜感激。”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但表情却冷冰冰的,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
安娜一怔,想了下,说道:“好的。”
正好,她也觉得有必要和他再谈下关于离婚的事——如果没弄错的话,他们现在应该还没离婚。倘若这样一直拖下去,对自己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谢谢,”他说道,“火车站出去不远,有家法国咖啡店,我想应该符合您的品位,”说到“品位”的时候,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出些微的嘲讽语气,“您可以先在那里坐坐,我会尽快过来。”
他说完,扭过脸,抓起谢廖沙的手,大步离去。
他的脚步迈得很大,谢廖沙必须要小跑着才能赶上父亲的步伐。看着他为了跟上父亲脚步而小跑着的背影,安娜心里忽然一阵发堵。
出了火车站,沿着道路往前找,过了一个街口,终于看到一家法文招牌的咖啡店——过去的大半个世纪,这个国家虽然和法国关系并不怎么样,除了有过几次因为面对共同威胁而短暂结盟的蜜月期外,大部分时候都是敌对的,提及拿破仑,更恨不得分分钟拉他出来鞭尸,但对于法国文化,却一直抱着仰慕的态度。法语是俄罗斯贵族的必修课程,法国小说也是贵族小姐的必备读物,不管她们是真的喜欢还是纯属跟风。所以为了迎合这种风气,彼得堡街上开了不少法式烘焙咖啡店,生意还很不错。
这个辰点,咖啡店里客人并不多。在一个法国女招待的引领下进去,安娜挑了个偏僻的角落,随意要了杯咖啡和一份点心,坐下来后,开始等待卡列宁过来。
外面天色开始黑下去,灯亮了起来。
事实上,安娜从早上开始,就没吃下去多少东西,但直到现在,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喝了咖啡,要的那份点心吃了一两口,就放下了。
咖啡店里应该挺暖和的。招待们甚至只穿一件贴身衬衫。安娜把原先脱去的外套裹了回去,却依旧觉得有点冷。这冷是一阵一阵的,而且,她觉得头好像也有点涨,两边太阳穴甚至突突地跳。
现在她确定自己真的应该是发烧了——她的前身安娜,最近这些日子里,显然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从房间里的吗啡和酒瓶子就能看得出来。
现在她只希望卡列宁快点过来,等谈完话,她就可以赶晚上9点的最后一班火车回莫斯科,回去后吃点药,她只想先好好地先睡上一觉。
但是卡列宁一直没现身,等到八点多,当女招待已经开始用侧目去看安娜,安娜也耐心尽失,决定站起来离开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大门口。他停下来,张望了下,发现了安娜,立刻朝她走了过来。
“非常抱歉,”卡列宁急匆匆走到桌前,对着安娜道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