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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火车站的熙攘喧闹已令我有些不大适应,但人来人往的碰撞嘈杂又令我有种安心的感觉,我在候车室思索了很久终是没能想明白何去何从。
最后我又坐上了出租车,这次的目的地是我当日刑满释放初到此地所住的一处便宜的地下旅馆。
那附近有个小公园,之后的两日我是在公园一角的长椅上度过的。我需要晒太阳也需要好好想想将来。
被软禁的这数个月让我确定了年丰的放手,如今与傅庭炜的纠葛也已了结,但我却没有预期的轻松解脱,就好象我的身体虽然被傅庭炜唤醒却并未在他手中获得身心与共的快感一样,这些年压抑得太久压抑已成为习惯,此刻竟有着腿脚踏空的失重感觉。记得念书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小说名叫《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那会儿看来看去看不明白,然而现在我懂了。
长椅的右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如今正是暑期,成日里聚集了许多玩耍的孩童,由父母或是老人领着。
从日出到日落常有皮球玩具滚到我的足边,拾起扔回会换来奶声奶气的鸣谢。有时也会有孩子蹒跚着脚步在我身边跌撞嬉闹,晶亮的眼眸,圆胖的腿臂,我总是微笑着观赏,若没有孩子想必这世界早已沉沦。
“叔叔,球球,姥姥,球球,我要。”我弯腰自椅下捡起那只花皮球递还给面前的小男孩,他正摇摇摆摆地踢动着小胖腿,粉嫩的脸上还挂着透明的口水。
“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稚气的童音里那个小天使咯咯笑着重又玩起他的球追人游戏来。
“小伙子,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病了?最好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那位善良的大妈临去看顾外孙前还不忘好心地提醒我一句。
然而比起脸色苍白我更加害怕的是心中那份壮气蒿莱的迟暮感,我清楚地感觉到它正一点点吞啮着我所有的生趣。日出已不令我产生憧憬,日落也不再能加重我的落寞,长夜漫漫我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明天的太阳。正值盛夏,炎炎烈日,却阻挡不住我心中日益深重的冰寒。
此刻,象一块肉类在暗处腐烂消亡竟成为我十分向往的结束,自爱自强不屈不挠太也辛苦,我已倦得连倦都不再有力气。
一日对镜剃须,有意无意间刀锋割破颌下肌肤,一滴血珠迅速凝聚落下玷污了衣领,脱下上衣时我猛不丁被自己布满全身的丑陋疤痕惊出一身冷汗,刚刚若真个一刀下去了却此生,那么当日那些个辛苦忍耐挣扎求生又是所为何来?就为了今时现刻的自我了断?
我终于静下来。
稍后我去了一间理发店,年轻的发型师挑起我半年未剪已长及肩颈的发绺好意提点:“你的发质细软很适合留长发,许多女孩子做了离子烫也达不到你这样的效果。瞧,只要这么略微修剪一下就会与你的脸型配上,保证有另类时尚的效果。”
但是我的人生已经足够另类无需再以装扮昭告世人了,皱了皱眉我对他说:“我喜欢短发。是你换个客人展示口才,还是我换个师傅?”
他识趣噤声,手起剪落给了我一个清爽利落的极短发式。
手艺不错,我并未多看镜子便满意地付钱离去。
接下来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城乡接合部租到一间15平米左右的平房,在一个大杂院里,位置不大好是最阴僻的角屋,但附带了一间前任房客留下的5平米左右的自建厨房,所以尽管租金要400元一个月我还是一次交清了半年房租,为此房东很大方地给了我一些折扣。
在入住之前我彻底清理了一下个人物件,先是把傅庭煜送我的笔记本变卖,之后又将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包括衣履、公事包乃至行李箱通通拿去旧货市场处理掉,身边只留下了若干必备的衣物用品。
一个塑料编织袋、一个仔布背包外加一部换了号码的手机我就这样迁入新居,稍事清洁整理后我便开始忙于早出晚归的新工作。
当爱已成往事
下部 醒来窗外有月光 默默如往常
2
我的新工作文雅点说是拾荒,其实就是淘捡垃圾。
之所以选择做这行是因为以我目前的状态实在无法胜任再复杂些的工作。
我变得非常厌恶与人交往,却又畏惧远离尘嚣的孤独,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些突然冒出的片断回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招呼眼神都会诱发我无休止的近乎强迫性的联想思索,有时会让我自怜自弃感伤寥落,有时又令我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绪发展到最后都会归结成倦怠以及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上。基于求生的本能我拼命抑止自己的思维活动,不去思想避免回忆,唯恐一不小心触到哪根神经彻底迷失在生死之间。
捡垃圾是个自由的职业,它能让我终日穿行于人群而不与之发生交联,城里人对拾荒者向来避而远之,我可以藉着肮脏邋遢的外表掩护获得感官与心理上相互矛盾的双重安全感。
我花费30元钱买了辆钢架还算结实的旧单车,用一天时间修整好必要的部件在后架上撑制了两只大号尼龙编织袋,然后每日里骑着它游荡在闹市横街。我为自己定下了房租日用以外略有盈余的指标,以饮料瓶、易拉罐和象样些的废纸为对象风雨不辍。
有了些经验以后我不再去翻腾居民小区的生活垃圾,而是专门巡回在大型展览馆、购物中心以及休闲娱乐场所周围。一天天风吹日晒暴土扬尘的长途往返超负荷地消耗着我的体力,精神如愿以偿地得以钝化,渐渐的生存还是毁灭不再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难题,近乎麻木地我恪守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规律无求无欲。
但是我的睡眠仍然得不到丝毫改善,梦里我总是不变地在被人血淋淋凌迟,周遭观众的面孔则轮流变幻成父母家人同学老师,我总在雪亮尖刀刺入心怀时惊醒过来,并非缘于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众人冷嘲热讽隔岸观火的神情在那一刻最为鲜明醒目。这之后充斥心头无依无助的凄惶感总让我再也不敢入睡,一夜夜在黑暗中静候天明。
我,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这个8月分外漫长,有几日的闷热让我疑真疑幻好似又回到了大学里那个梦魇般的夏季。直到立秋过去许久,天气才逐渐高爽起来,只是日照依然厉害,白天的气温居高不下。
前一晚的失眠闹心格外辛苦,是以那一天清晨出门时心神恍惚忘了带饮水,当日正赶上展览中心开展,我的收获甚丰,忙碌中也忘了及时补水,等捡得盆满钵满才发现全身上下湿淋淋好象刚刚蒸过桑拿。编织袋已近饱和而时间刚到正午,看来今天可以跑两趟废品回收站了。
与这里一街之隔有条凉爽的林荫道,开了一溜酒吧咖啡馆,生意向来不错。我决定去那里休息一下顺便将编织袋填满。
在街边停下车我准备去路旁商亭买瓶水顺带买只面包做午饭,但是突如其来的头晕眼花令得我一下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胸口翻涌的阵阵烦恶让我意识到是脱水了,商亭就在几步之外我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正在苦闷的当儿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瓶救命的净水,接过一口气喝干我闭着眼艰难喘息着直到身上又出了一层透汗才缓过点劲来。仰头看看那位好心人,已到嘴边的谢谢却被他的长相给吓了回去,那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模样非常之黑社会,身形健硕高壮,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强壮的鼻头,厚阔的口唇,外加一双浓眉下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还好,他的表情尚算和善,没等我出声他已语带关心地发问:“你没事了吧?”浑厚的声音倒是同他的长相很般配,只是他的一双手却与其整体极不协调,纤长细致得过份好象应该长在艺术家身上。
“平哥,电话!”我定了定神,正要开口道谢,就听得街对面一间名为“一格”的酒吧里有个瘦小的男孩探出头来冲他大叫,他便没再多说匆匆赶了回去。
我又静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推着车我打算到附近找个背静处好好休息一下。才走了几步刚刚那个大叫平哥的男孩便急匆匆赶上来:“喂!你等等!”
我停下,他跑至我身后一米处立定:“我们老板让我告诉你,以后你可以常常过来转转,我们会替你留些空瓶易拉罐什么的。”说完他立即跑开,当我洪水猛兽一般。
我也不以为意,推了车继续前行。今天因祸得福,多了个固定检拾点,以后又可以省些时间多赚点钱。
3
他们很守信用,隔三差五我去那一带转悠时总能收获一大堆瓶瓶罐罐,还外带不少质地不错的纸箱板。
彼此熟悉之后我被允许可以不打招呼直接去他们的后门边搜取存货。许是白天还未上客的缘故,我很少碰到那个被唤作平哥的老板。小个子男孩我倒是常常能见着,他好象是酒吧的调酒师,很得信任,我听别的伙计都叫他丁丁,他对我的态度还算不错,只是一直嫌我脏不太肯靠近聊天,这原是我要的结果自然不去计较。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但我每日的成果却未见减少,只要要求别太高,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讨生活并不是件难事。
我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思维已变得无可无不可,有时想就这么胼手胝足过其一生也挺不错,当然如果没有那些噩梦缠绕就更好了。
昨晚刮了一夜狂风,清早出门但觉天青气爽,这一日我头都没抬直忙到黄昏,从回收中心出来见天色还没黑透便决定收工前再去“一格”酒屋兜一趟,替明天垫个底。这次时间隔得比较久,他们的存货积了不少,我来来回回好几次方才搬清,正在车边整绑硬纸板时耳边传来开关门声,我以为是怕脏的丁丁便识趣地没有抬头。
“你也忙一天了,来,一起喝一杯。”浑厚的嗓音加上出人意料的邀请令我愕然回顾,原来是那个平哥正铁塔般杵在门前,旁人已穿毛衣的气温里他只着了件格棉衬衫,还半敞着怀,露出胸前虬结的肌理和项上一条尾指粗细的别致银链。
“我请客。”他手里拿着两瓶啤酒在阶前坐下,继续邀请我,小眼睛闪动的柔和光泽配了凶猛刚健的身形很具反差效果。
秋季干燥,我刚才一通忙活正有些口干舌焦,便上前接过酒瓶顺势冲他侧侧瓶口以示敬意,我一直没机会向他表示感谢难得今天碰面不想再错过,我仰头喝了一大口瓶中酒,苦涩冰凉的刺激使得我精神一振。
“坐!”他拍拍身边的台阶,带着几分醉意的兴奋,见我依言坐下他取出香烟敬我一支,我摇头拒绝,他便顾自点燃吞吐起云雾来。
曾经一度我的烟瘾很大,但这大半年里年丰傅庭炜都不允许我吸烟,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了。对于过去了的东西,无论是人事、情感还是习惯我都无意回头,在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以后,纵然昔日重来又如何寻得回当时当日的情怀心境?
“拣破烂一天能挣多少钱?”他好奇地问。
“够生活的。”太久没与人交流,自觉语气生涩冷硬。
“我看你年纪不大,也没什么残缺,为什么想起干这个?一个爷们儿就不想找份象样点的差事做做?”
“干这个挺好。”我又喝了口酒淡淡回道。
“你就不觉得浪费,年纪轻轻的……”
浪费?我在浓重的暮色里冷冷地笑,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谢谢你今日的酒上次的水还有替我存下的废品。”成功打断了他的话我站起身,虽然心绪已不大受影响但我仍然不喜欢与人多聊,感觉身后一直有对好奇的目光追着我很快骑车远去。
那一夜难得没有做梦,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惊觉,院中的嘈杂让我忆起今天是周末,但我并没打算放假,匆匆起床推了车出门。穿过院落的时候我留意到有个男孩正缩在树下看书,尽管太阳很好,但到底已是深秋,看他冻得抱紧臂膀却仍是专心致志的样子我有些不忍。
印象里他的父母好象是菜贩。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五口租住在东边一间大屋里,早出晚归十分辛劳,他该是老大。我走近些看清他膝上放的是一本高中物理课本。
被我打搅他不悦地抬起头。我开门见山:“屋里没法念书?”
“他们难得休息约了人在打麻将。”出乎意料,叛逆的年龄却没有丝毫怨怼,只是神情无奈,“我明年就要高考了。”说完重又埋头课本。
高考?穷家陋巷竟然有此心志,想必吃尽苦头。我没再考虑掏出屋门钥匙放在他的书上:“最靠里那间,光线暗的话就开灯。”
“可是,”他有些嗫嚅。
“放心,我没有值钱东西可丢。钥匙你拿好,我还有一把,以后有需要随时过来温课。”
他讶异的眼神让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模样的不堪,竟至于人们已不再相信我可以说出句象样的话来,我笑得苍凉:“你不用客气,邻居原该守望相助。”
别说他,连我自己也甚为吃惊,我的心,在我以为已经死透的时候居然重又开始复的跃动,生命的强韧总是超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