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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般的身体渐渐稳住了,他抬手扯住了顾浴洋的胳膊,慢慢往下拉开。
然后也不看顾浴洋,慢慢靠着墙往外头走。
顾浴洋以为自己的心要裂开了。
他拉住刘理的手,刘理背对着他,顾浴洋抬起他的手亲了亲,把他的手指摊开来,往他手里放了个小小的锦袋,又把他的手指慢慢合上。
刘理就出去了。
外头传进钟敏的嚷嚷:“以为你走丢啦!喊你也不回一声!”
顾浴洋摸摸眼角,捶捶胸口,他的心好像真的裂开了,一捶之下,里面哐当一片响,是碎片的响动吗?
他想把刘理抢过来,如果是以前的刘理,他肯定抢得过来。
可现在他能干吗呢?
他也走出试衣间,对刘理和钟敏说笑道:“等会你们先回去吧,我去车站一趟。”
钟敏对顾浴洋虽然没什么大的感想,不过这是刘理的朋友,又帮自己换了毛衣,她对顾浴洋还是颇有些客套的好感的,她大惊小怪道:“去车站干吗呀?!”
顾浴洋笑笑,刘理走去柜台付账了,一眼都没有看他。
顾浴洋又只好笑笑。
他对钟敏说道:“我出来太久,得回首都了。”
第四十五章
有一句话很俗气,传来传去也被传得没了什么意思,像个俗语似的独立起来,每人都知道这句话,也会在心里悄悄过滤。
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爱一个人的话,只要他幸福就够了。
顾浴洋一直觉得这句话无比狡猾,概括性高又约定俗成的言语总是非常世故,看着像童话般美好无私,背后总有配角在月光下哭泣的场面,也许配角的脸上还沾着血水或者泥巴,谁知道呢,没人会关心配角。
这世上,有人卯起劲来爱,就有人卯起劲去恨,就有人卯起劲去痛。
天枰两边,欢乐有多少,悲伤有多少。
不过是有得必有失。
不过是……失去一个人。
顾浴洋脑袋里好像是空的,又好像是塞得太满了,里面茫茫然一片。他弯着腰一件件整理自己数目不多的行李,来的时候他没带衣服,后来和刘理一块出去买了两套,也就两套衣服而已,还有钱包、移动电话、毛巾、牙刷。
他独自去车站买了火车票回来时,刘理家人正等他吃饭,还有个钟敏坐在桌边,见顾浴洋出现就兴致盎然地站起来盛饭。还没嫁到刘家,她已经有了刘家女主人的做派,招呼顾浴洋“快坐快坐”,吃饭时又喊顾浴洋“多吃点多吃点”。
顾浴洋一声不吭,刘理一声不吭,刘理爸爸有些舍不得顾浴洋,年老了以后他难得遇到这么知心听话的年轻玩伴,就问道:“小顾啊,买的几号的票啊?”
顾浴洋说:“就买了明天的票。”
刘理爸爸有些呐呐地:“明天,哦,平常票也不紧张,什么时候的都能买。”
顾浴洋笑笑,刘理爸爸夹给他一块鱼:“你这就走了,来年再来玩吧,冬天城里什么都没得看,你要是夏天来,刘理就能带你去拙政园逛逛,那里的荷花特别漂亮。”
顾浴洋想说,自己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来了罢。
他却贴心地答道:“我老家也有荷花,大概不如这儿的美。”
刘理爸爸笑呵呵地:“我们这儿是水乡嘛。”
顾浴洋点点头。
是的,水乡。这儿孕育出的荷花大概是最为娇美的。骨肉匀亭,体态柔婉,纤纤丽质,而且孱弱易折。
偏偏生出来一个刘理,根本就没有那种水一样脾气的人,如面团般好捏,却是绵里藏针,里面裹的一团脾气像石头一样,触之坚硬,挪又挪不动,敲又敲不开。
等行李收拾得差不多,顾浴洋便盘算起明天的行程来,他难过得很,又不想在这里哭,撸撸鼻子,找了张纸,想最后给刘理写封信,也算对两人的感情做个最后的归纳收尾。
他喜欢有始有终,来这里本来就是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找回刘理,要么彻底失去,最怕又是半吊着,什么话都说不清,都缩头乌龟似的把一切交给时光去处理。
提笔,落字。
开头是刘理的名字,顾浴洋的中国字写得很漂亮,丰神俊朗,好像他就是有那种把周身一切都弄得漂漂亮亮的本事,连从小就没怎么写过的中文也能写得很美。但他还是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弄砸了,漂亮的一圈光里唯独那一块是黑洞洞的,陷也陷得不平整,好像雨天的泥坑,被雨点砸过,又被人踩了好几脚,溅起的泥点子都洒在顾浴洋脸上。
写了两句话,顾浴洋又撸撸鼻子,往下写了句“我很不喜欢钟敏”。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自己的以自我为中心,顾浴洋接着写道“她跟谁感情都能搞得很好,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自私自利,自己都没机会了,还是要挑拨主角的离间,当真可恶,顾浴洋这样写了,却没有感觉到什么报仇般的快意,想着把这句看着幼稚可笑的话涂去,咬了咬牙忍住了,依然往下写“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他专心致志地往下写,想让字里行间显出自己的大度来,又实在没那个本事,这让他深深认识到自己的小肚鸡肠,尤其在大方活泼的钟敏面前,他真是像块炭一样黑。
专注地写着,顾浴洋都没感到身边有人的靠近,忽然手里的纸被人一把抽走,来人像菜场跟人吵架的中年妇女般拉开嗓子:“——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顾浴洋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恨不得把刘竞拽倒在地狂揍一气,他立时跳起来,伸手推向刘竞,刘竞猴一般侧身躲过,拿着那张纸跑到床后面,还在往下读:“——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顾浴洋气得脸色涨紫,绕到床那边拽住刘竞的手,刘竞匆匆浏览了几行,还没来得及读出来,信纸被顾浴洋一把抢走揉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失去了生气。
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顾浴洋才忍住了一拳打上刘竞面颊的冲动,他明白得很,像刘竞这样一个猴精的泼皮,要是真打了他,不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搞不好就白的被说成黑的,红的被说成绿的,而且那信都被刘竞看过了,顾浴洋还是要脸的。
顾浴洋从小开始讨厌过无数的人,却没有真正恨过谁,这一次他真的是恨上了刘竞,如果刘竞以后犯在他手里,看他不整死他。
气得上下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了,顾浴洋又开始沮丧。
他已是只斗败的公鸡,脖子上的翎毛都被啄了个干净,刘竞这样来落井下石也不能再多拔他几根毛,刘理都没了,他还在意被人笑个两次吗。
这样想着,难过和委屈一起涌上来,顾浴洋再不看坐到床上晃荡起腿的刘竞,一步步走回了椅子边。
他把手里的纸团,慢慢地铺开来,珍惜小心的样子好像在一颗核桃上雕花。
那张纸皱巴巴的,里面包含了顾浴洋的一腔小心眼和舍不得,现在被揉皱了,顾浴洋感觉自己也被揉皱了。
身后“啪”地一声,是刘竞点了支烟,作为一个强看了别人信的现行犯,他倒是不卑不吭不骄不躁,典型坏事做多了的老脸皮,慢悠悠吸着烟在那头说道:“小敏会不会给刘理戴绿帽子我不晓得,倒是你,你居然好意思说你不会给刘理戴绿帽子。”
顾浴洋咬起牙,刘竞算是什么,成天掺和他跟刘理的事情不说,还老是欺负人,只会护短,诚然他顾浴洋有错,可为什么要刘竞这个外人来说。
他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竞在其后冷冷一笑:“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总比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来的好。”
虽然自己的心好像死得差不多,可还是受不了别人激,顾浴洋急了,嚷起来:“我怎么装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装过!!”
刘理依然四平八稳地说:“谁知道你呢,有了对象还招惹刘理,完后还诓刘理说跟对象分了,说瞎话不打草稿,还不是看人好骗。”
话说到这份上,顾浴洋盛怒之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有梁蔓的时候去招惹刘理没错,跟刘理确定关系后跟梁蔓分手了也没错,造成后来的误会的,还能是什么原因。
至于刘竞如何得知这整件事,并不重要。
顾浴洋站着望向翘着二郎腿的刘竞的背影:“我确实是跟梁蔓分手了,你信不信无所谓,只是我后来没有机会跟刘理解释这件事。”
“你没机会?是你没机会吗?!还是你把刘理给的机会给捏死了?”刘竞霍然站起转身,大踏步走过来,咄咄逼人:“你自己想想清楚!”
刘竞右手夹着烟,左手往顾浴洋胸膛戳,看起来他也很生气。
顾浴洋懊恼、后悔、自责,百般的情绪潮水般涌起,水珠间托着排排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都疼。
刘竞恶狠狠地吸了口烟,道:“我以为你这个人对刘理应该不错,谁知道你有了脾气对谁都可以撒,刘理性子好,他处处让着你,我也没话说。可你又不好好待他,大概得来得太容易就不知道要怎么使才好,非要抓过来在地上踩一脚才觉得心里踏实,等踩过了又想捡起,地上的东西沾了泥巴,或者早碎了,你又嫌脏怕扎手。”
刘竞说的话句句戳着顾浴洋的心,他说的话难听且逼仄,处处在偏袒刘理,又深为刘理的选择觉得痛惜,顾浴洋心头一跳一跳,被数落得真是快要落下眼泪来。
自个骂得差不多了,刘竞叹了口气,黄灯下他的眼角看起来有细微的纹。
他果然也是个中年男人了,即使凶恶泼皮不讲道理,也为自己亲人们而吃苦努力,他肯定是从以前就非常非常爱护刘理,就像刘理处处觉得他好,处处敬重他一般。
一声未响的顾浴洋看着刘竞坐下,又点了支烟,然后不太耐烦地跟抬起眼看了顾浴洋一眼,说道:“你们以前的事情,刘理只跟我说了一半,你那一半我还没听到,你现在说吧。”
顾浴洋犹豫了会,又被刘竞喝道:“你现在不说!以后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顾浴洋不敢再磨蹭,也坐下来,细细地把以前的事情跟刘竞说了一遍。
这整件事情说起来,实在不能算什么大事,大概别人听了都会觉得有些莫名,只是以前学业和刘理两方对顾浴洋来说都重如泰山,全都无法舍弃,中间再夹上顾家的产业和许语博,这大概就是顾浴洋命里顶大顶大的一个选择。
果然连刘竞听完,都深深地吸了口气,默然半响才道:“……看来,也确实不能全怪你。”
五年来顾浴洋已经无比自责,来找刘理又捞了这么个满头包的坏结果,他无处跟人说自己的难过,连梁霈文听了都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事情发生以后,居然是刘竞第一个说了句算是安慰的话,顾浴洋听得心里一暖,更深的酸楚向他沉沉压过来。
刘竞点起第三支烟,空气里烟雾缭绕,他忽然站起,又忽然坐下,不知道在心里挣扎什么,过了很久,他说道:“你老家X城,有个交通大学,对不对?”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不知道提起何用,但顾浴洋知道必定不会是一点意义没有,于是他点点头。
刘竞吸着烟,说道:“小敏以前就是在那个学校读的书。”
那是个相当好的大学,顾浴洋料想钟敏千辛万苦考去X城读大学,肯定是读的不错的学校,想不到是这样好的大学。
“小敏以前读的专业,是金融那类的,反正挺高级,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刘竞说道:“现在她在镇上的厂里做会计,知道吗?”
顾浴洋点点头,他知道钟敏是做会计的。
“那样的高材生,本来肯定是要去大城市工作的,就算是做会计,也要在城里做,照道理说是这样,对不对?”刘竞又吸了口烟。
顾浴洋依然点头,照理说是这样,那个时候中国的大学生还挺精贵,毕业出来什么好工作找不到。
刘竞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有件事情,我本来不准备跟任何别人说,现在倒觉得可以跟你说。小敏以前读书的时候,怀过孩子,后来孩子没了,她也被开除了,如果你回去后找那个学校的熟人问问,应该能问得到,那件事当时似乎闹得挺大。”
顾浴洋一时没法消化这整件事,钟敏对他没什么印象了解,他对钟敏何尝不是除了“情敌”以外没任何别的想法,所有顾浴洋曾接收到的关于这情敌的消息都是正面的松散的细小的,忽然有一件负面的连贯的巨大的讯息传来,让他一时懵住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敏的爸爸是当官的,要捂住这件事简单得很,不过也因为她爸爸是当官的,有钱人里就总有这么一两个知晓这件事的。”刘竞说着皱眉狠狠地抽烟:“小敏是个好孩子,刘理也好,可我晓得,小敏其实不喜欢刘理,刘理也没有那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