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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发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
这可是……当日那钿盒里的东西?
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
听见英欢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忙要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忠烈武侯,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
语气这番急切,当真是已憋坏了他罢。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只能走险着了……
英欢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卫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手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颤,想要抬起,却终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
英欢转过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湿了起来。
他一定会说,不曾后悔。
可是她却后悔。
若知会有今日,她一定不让他在她身边徒留这许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难以偿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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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五
虽是夏日,可夜晚江风亦凉,城营墙高四丈,上有望楼,执戟守兵身披黑色锁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邺齐五万大军并未入开宁城内,却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地凿三尺,筑墙为营。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说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过,握住,手指滑过簪身,在簪头珠花上磨娑了几下,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眼前闪过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将这簪子从她发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却拿了这簪子抵住他的喉头。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岁后,就再无为女人绾过发。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绽出的发髻,是当年母妃最爱的样子。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握着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风,心中已知他的来意。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