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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铁蹄踏地,草灭泥飞,漫山遍野为之抖颤,天边烟云卷风而散,烈日洒透黑甲利枪,折射暂盲之光。
槊戈逆风,人马向西!
巍州以西八十里处,丛木林间漆黑阴霾,邰大军三万人马伏于其间,噤声不动。
一个人影自远处摸黑而来,不敢点火明路,步子极慢,半晌才至侧翼之后,压低了声音随手拽人问道:“狄帅何在?”
“阵后暂歇。”
那人松了手,沿着侧翼阵边急急往后而去。
松石之间,狄风弃马于旁,屈膝坐于突地之上,手撑在膝间,头微微垂着。
“将军!”
一小声急唤将他瞬时惊醒。
狄风蓦然睁眼,眼角凝血,借着树下稀疏月影仔细辨认,见是方恺,不由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方恺凑过来,坐在他身旁,扔下手中短剑,皱眉道:“至今未见邺齐大军一人一马,将军不担心么?”
狄风挑了一侧眉毛,低眼不语。
约于今晨齐攻巍州郊野南岵大营,却迟迟不闻邺齐军马人声,如何能不担心。
可他心中却知,那人绝非言而无信之人,既是应了邰之请,就断无不发一信而不至之理。
因而纵是不见邺齐大军,他依然命麾下风圣军将士在此伏候,仍按先前计议行事。
可若是邺齐六万大军不至,光他手下这三万人马,绝无可能对南岵十万大营发动奇袭而胜……
正兀自沉思之时,又听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地道:“将军……若是天明还不见邺齐人马,便先带弟兄们回泷州大营罢!”
狄风偏头看他一眼,反问道:“可有派斥候再去察探?”
方恺点头,道:“几个时辰前才又派出一拨,只是现下还未有人回报狄风伸手自地上扯起一根草,拈在指间,绕了又绕。半晌才又道:“再等等。”
方恺扭过头,正要开口再言,待瞧见狄风地动作时,便又闭了嘴,不再说话。
只有紧张不放心时。狄风才会这样。
跟在狄风身边这么多年,似此时之举,他只见得不过二三次。
心中低叹,纵是有话也不敢再说,就这么坐着,抬头凝视天边,看着天际自墨黑至渐白,待耐心将被磨失殆尽时。忽闻远处有人下马之声。
方恺立即起身站稳,待那斥候兵跑近之时,上前一把抓住人便问道:“如何?”
那斥候弯腰喘气,满面都是汗渍,累得半晌才说出话来:“来……来了……”
狄风闻言挑眉,眼中绽光。
方恺亦是面色大喜,一下子放了那人,“邺齐大军来了?现在何处?”
斥候兵又大喘了几口气,急着摆手,面色且急且怯。开口道:“不是邺齐大军,是中宛骑兵!”
狄风猛地起身,眉似川锁,似是不信。“什么?”
“中宛骑兵,燕字帅旗……”斥候声音愈低,回身指西,“约有数万之众,直向泷州邰大营而行!”
方恺面色僵白,狠狠向地下啐了一口,怒道:“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上前又扯住斥候小兵,大声责问道:“邺齐大军呢?”
斥候兵低头而摇。咬牙道:“至今犹未见一人一马……”
狄风面色陡然变黑,眼中黯邃至深,扯过马缰,抬脚便往阵前行去。
方恺用力推了那斥候兵一把,弯腰拾起地上短剑,紧跟在狄风身后。急道:“将军?”
千算万算没想得到。中宛大军竟会夜行陡现!
几日前闻得燕朗率军北上,又怎会突然出现于泷州以东!
邰泷州大营倾巢而出。此时营内空无人马,若是中宛大军扑营而空,定会直袭泷州城……
城内数千运粮百姓仍在,倒要如何是好!
狄风脚下一停,骤然转身,看向方恺,低声道:“你率军疾回,莫过大营,直接入城!泷州城防坚固耐守,只要有二三万将兵在内拒敌,便是十万之众围城亦难攻克!”
“怕是还未回去,中宛骑兵便已先至!”方恺将牙咬得咯咯响,短剑在双手间换来换去。
狄风抬头瞥一眼将亮天色,沉眉片刻,又对他道:“点五千人马,我亲自去阻燕朗之部,延其疾进之速,你率其余人马火速回泷州城!”
方恺乍然愣住,“将
广袤平原之上,五千对数万为阻战,纵是狄风亦难言易……更何况南岵大营离之不远,若闻近战之声,派兵前去助中宛大军,则是雪上加霜!
“将军怎可冒此风险!”方恺疾声道,挡在狄风身前。
狄风一掌格开他,怒道:“休要多言!你再耽误一刻,军法处置!”大步朝前走去,几步后又停,回头低声喝道:“五千人马与我,现下便去点!”
方恺在原地僵了一阵儿,被狄风以掌狠推地心口处火辣辣地疼,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呼吸竟也变得困难起来,脚似千钧之沉,半晌才转身而退,去点人马与他。
狄风自马侧取盔戴上,抬头望向远处飞速集结地兵马,一沉眉,上马后勒缰在原地小绕一圈,而后蓦地扬鞭朝阵前奔去。
五千马阵齐整待令,都是随他征战多年的风圣军将兵,个个肩上都是赫赫战功,甲胄鲜明,枪剑刃亮,肃稳驭马而立。
狄风撩枪在手,驱马至阵前,目光徐徐扫过这些将士们,心底陡然一烫,似被火燎,刺辣辣地痛,稳了稳心神,才高声道:“中宛大军意欲袭营,我等为先锋前去阻战,其后定有邺齐大军来助!”
方恺在远处听见此言,心猛地朝下一跌,膝间险些不稳。
不知为何,鼻腔忽然酸起来,欲上前去拦时,却见前方五千人马已然蹄踏溅尘,随着阵前狄风黑甲急行之影扬鞭奔驰而去。
银枪之尖似冰而亮,迎着初升朝阳疾速远去。恍恍之间,眼中逐渐模糊起来,冰茫随日漾开,不消多时便再也看不见。
他回身,将其余人马飞快点好排阵。自己上马在前,持抢高喝道:“将军有令,急回泷州!”
山地陡震,几万人马如狂风袭原一般朝西行去,两面雁行阵翼斜张而开,似鹰翱翔,展傲湛天平原。
狄风于阵前听见身后远处马行之声,不禁回头遥望。见黑压甲阵背行愈远,这才略展眉头,回身猛地抽鞭,领阵向北疾行,口中高喝道:“若能再快三分,人人功加一等!”
五千将士扬鞭抽马之声响彻天际,风声簌簌土飞扬,尘涩口鼻,逆风疾行,眼前之物看不清辨不稳。惟一能见的便是前方狄风手中一直高擎着的银枪之尖!
日头愈升愈高,照散晨间浓雾。
尘落雾散之时,远远便见前方湖面之光——
似湖非湖,只有片片相连、绵延不断地银甲才能折射出如此强光!
中宛骑兵巨阵似移动的小湖一般自远处疾速迫近。其间三面高高竖起的白底黑字燕字帅旗,于这耀人眼目地银光之中,更是醒目!
狄风眼皮一跳,蓦地咬牙,勒缰转向,手中长枪横摆向右,领军急转,往中宛骑阵侧后方行去。
三百步之差。中宛大军已见其后风圣军马阵,一阵骚动。
“臂弩!”狄风狂喝一声!
邰将士们齐齐扔缰,任战马独自前驰,而自上弩矢以待前方之令。
二百步之差,中宛大军疾停,纷纷掉转向后。
风过耳目。战马狂奔而癜。人颤不能止,手中弩矢左右摇摆不休。非得捏青了拳才稳得住。
一百五十步之差,中宛骑兵侧翼分兵扬鞭,直冲风圣军而来——
“放矢!”狄风手中长枪落下,声似洪涛!
五千臂弩齐齐而震,弩矢镞尖雪亮纷乱,如雨幕一般跃天而下,正落于中宛骑兵侧翼!
马翻人倒,一尸隔去数人生。
一百步之差,中宛大军前后两翼遽转,挽弓而上。
“再放!”狄风长枪二落,厉声又令!
千矢再至,马嘶哀鸣之声响动平原大地,血腥味浓洌扑鼻。
狄风深吸一口气,猛地驰转向东,回身高喝道:“掉头!向江南面的祭百坡疾行!”
五千将士俯身按缰,拼命将朝前猛冲地战马勒转掉头,顺着卷沙而过的平原狂风往南行去!
身后中宛大军已乱,无人能料到竟会在此受邰骑兵突袭,过了数瞬才重整马阵,而后人马都似疯了一般,齐齐掉头狂追而来,誓要报先前之仇!
风在鸣,地在颤,一步一踏阴阳,二步一踏生死。
狄风狠狠抽鞭策马,在前领阵疾速奔驰,口鼻中已灌满了沙土,呛得呼吸不得,却不能停,也没法停!
只有将中宛骑兵远远背行引开,才能让方恺麾下两万多人占得时利,回城驻防!
五千将士们地命此时此刻攥于他手中,身后数万中宛大军越追越近,惟一能求生的希望便只在南面百里处的祭百坡。
过了祭百坡,便是巍州多山地貌,中宛骑兵优势再占不得,想要追剿千人之众便是难事!
而且……
祭百坡之后更是邺齐大军将至的必经之路,只要贺喜能率军赶到,那便能与他合力抵住中宛骑兵之攻,哪怕南岵出兵亦不俱!
马行飞快,百里之距将过,前方祭百坡远远在现,身后中宛大军的马踏人吼之声亦是更近。
狄风右手掌缰握枪,腾出左手飞快地抹了一把眼前尘沙,又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甲下胸膛火热滚烫,心在狂跳,直身朝前望去——
远方目之所及之处,无人无马,更不见邺齐大军的半面军旗。
狂跳地心骤停,胸腔沸血凝止。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手攥紧了缰绳,脸上隐隐在抽搐。人几要翻至马下,费力俯身贴马,才压下了心中冰棱相刺之感,掌间虎口微裂,有血渗出。染红马缰一寸。
五千人马疾行至祭百坡上,前方谷口窄入,旁有苍藤,一派萧索之象。
狄风于马上转身回望,已能看见不远处中宛大军的银甲之光,不由心生急火,四处横扫一番,蓦地横枪向前。勒令全数人马,高声喝道:“入谷后抽剑砍断藤木,身上带了火折子地尽数燃着焚木!”
以火阻战,下之下策。
若是于此纵火,挡了中宛大军也挡了风圣军自己,如若南岵出兵自谷后来袭,亦是一败而死。
但此时此刻,不能退便只能进,能挡一时是一时,莫论何人。都想不出更好地良策来了!
五千将士们纵有不甘亦无它法,只得前后驱马而过,纷纷抽剑砍断道边木枝藤丫,先行过谷地人早已弃马不顾。转身奋力斩断更多的枝藤,拼命朝谷口堆。
狄风居于最后,手持长枪将遍地断枝扫聚成堆,满腔满眼都是火,手在抖心在颤,眼望这五千名同他出生入死多年地将士们,一心苍凉不可耐。
到底是……
错信了。
虎口裂处触枪而痛,然心更痛。
身后杀嚎之声更响。回头便见中宛骑兵前锋已过祭百坡,凛凛银枪之尖直指谷口。
狄风蓦地回身,对仍在斩枝堆藤的将士们高声喝道:“点火!”
站在谷口处地士兵们摸出火折子,眼望前方疾行而来地中宛骑兵,眸间俱是怒火,却迟迟不点火燃木。
甚有几人已回身去拉马。想要出谷再同中宛骑兵一战!
|Qī|狄风急身策马至另一头未来得及堆藤之处。拼命用力砍断几枝突出来地枝丫,长枪指前。而后又大喝一声:“若有想出谷者,都从我身上踏过去!点火!”
|shū|吹火落折,火星四溅,青赤浅苗触木而燃,熊熊火焰自那一头簇然腾起,一路直烧而来!
|ωang|狄风眼角余光瞥见中宛骑兵银甲及近,这才收枪,一拽马缰,策马翻过眼前尚未燃至地枝藤,入得谷口另一侧。
马蹄扬踏之时,甲胄之下轻脆一声玉裂之声,有物沿甲滑落掉地。
前方火焰娑娑而燃,下一瞬便至身后。
他蓦然回身,透过那火焰遽升青烟看过去。
那一侧地砂石地上,白玉清透明亮,在火光下格外惑耀人
狄。御。细碎瓶纹。双雕麒麟。
玄绶遇火便着,瞬时燃焦成炭。
他心底陡然痛得一抽,想也未想,反身策马,扬鞭翻火而过!
“将军!”“将军!”“将军!”……
将士们在他身后大声狂叫,声嘶力竭,穷尽其力,声响震耳。
可他却是听不见。
未及下马拾玉,远处便传来弦铮箭啸之声,马儿前蹄一屈,哀鸣一声,轰然跪地而倒。
他从马上滚落,甲胄重重磕在砂石硬地之上,盔翻缨掉,手背上的皮擦破一片。
苍水白玉,近在眼前。
身后火焰越燃越高,将士们泣血高呼之声穿过烟雾,久久不休。
他咬牙,费力跪起身,伸手去拾那玉。
又是一声箭啸。
右足踝间剧痛,镞尖入骨而裂。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握紧那玉,身子歪倒至一侧。
浑身俱疲,心间亦乏。
眼前烟雾缭绕,耳边嗡嗡作鸣,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惟一能看清地就只有那一双眼一张唇,惟一能听见的便只有那一句句一声声。
她地手那么温柔地触过他的腰。
她笑,她开口。
保你平安。
她眼眶泛红,却还在笑。
许你千倾良田,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身上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