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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人,”身后有人轻声开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话未说完,便被沈无尘大袖一扬,利落截断。
他容色未变,终是挪步上前,抬手轻轻抚上那棺木,沿缘一寸寸地摸过去,眼神僵寒,动作苟慢。
旁边上来几个人,就要替他开馆。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气,低头片刻,才淡声道:“不必再验。按仪出殡。”
……痛得恨不能将这棺木砸成碎片。
那一日奉诏归营,一眼便见腐骨锈甲,人似被雷轰过一般,纵是再惊再恸,也全没了反应。
悲极之感。竟是淡漠之态……
当真更令人伤。
唁堂上众人都不忍睹他此时神情,纷纷垂首不语。
祠祭案下官吏们依他之言,将出殡诸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入殿来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间,微尘陡溅。
千军铁剑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沈无尘背过身,眉平眸垂。低了头,看地上影照斜长,听身后脚步人声渐渐离殿而出,人却是愈发僵了。
半晌都顺不过心头一口气。
隔了良久,他才转身,缓缓抬脚出殿,外面烈日当空而落,融浆似火,烧得他寒心剧痛。
远处抬棺之吏仍可见。
乌木黑森,盖板厚重。压得人人都是费力。
他喘气,抬手撑在殿柱之侧,咬咬牙,终是抬头。大步迈了出去。
未走几步,恍见一侧丛木之间露了一角素色宫装,裙裾曳地,瑟瑟在抖。
沈无尘脸色微沉,转向走过去,拨开花树枝丫,一把将人揪扯出来,低眼一刹。便见一张泪水颤落的小脸。
甚是熟悉。
他皱眉,思虑片刻,陡然认出这是何人……
“沈大人……”她哭得哽咽声抖,就要冲他跪下,“奴婢知罪,但望沈大人容奴婢再看一眼……”
他呼吸又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提,不叫她跪。只是冷声问她道:“你对狄将军,当真情深至此?”
乔妹泪落不止,不知如何答他这话,咬唇半晌,才颤声道:“奴婢从来不敢……”
沈无尘松了手,眸子半阖,未论她罪,转身便要走。
身后忽起重重跪地之声。
他停下,转身,就见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湿了手背一片,背脊曲拱,朝他行大叩之礼。
她也不抬头,只哭着道:“奴婢卑愿,求沈大人允奴婢去西苑守墓。”
他眉间一紧,竟未料到她会说这话,不由回身一步,弯腰去拉她,谁知怎么都拉不动,不由道:“你想要守多久……三年,五年,然后又能如何?”
她只跪着不起,又重重对他叩了好几下头,才哽咽道:“奴婢愿一生侍奉将军,守墓至死。”
他微微一怔,不知她竟会这般果烈……
她以为他是不允,不由跪行半步,伏在他脚下,哭着恳求道:“求沈大人了,真地求大人了……”
那夜他曾说,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现如今他回来了,征尘仆仆,只是不能再来问她一字……
可她心意仍是没变,永不会变。
上天入地,有她陪他。
……一生都陪他。
沈无尘看她这样,竟是容动,不由侧过身子,半晌之后哑声道:“……允你之请。”
日洒金茫,心似寒冰。
苍苍人世间,多寂寥,多落寞,能得一人为之伴,殁也将行。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三十
过渭水后,大军一分为二。
于宏同林锋楠率邰大军主力疾逼仓州,方恺麾下风圣军同贺喜所辖邺齐大军并师北上,挥锋直指顺州燕朗亲部。
时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广川淫雨霏霏,草长泥积,大军辎重行之速慢,贺喜命方恺率风圣军精锐为前哨先行,令江平统步兵及攻城利器于后,自领邺齐轻骑三万疾速行军,十日便至顺州城下。
先抵之部又分东西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处屯营安寨,不急于攻。
暮下时分,雨线如银,丝丝沥落。
大营之中静谧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间墨云虽荡,却浑成一副尖毫扫就的白宣之画。
遥遥天地间,清雅得紧。
只不知将来何时会血溅万川,战声轰隆,扰没了这一方素心之静。
英欢立在帐边,眼前帘布挂起未落,撑手于帐柱一侧,看雨点飘飞,远处月隐云现,久久都不动一下。
东面忽有马声,数骑倏然而过,快得辨不清人形。
又过了一刻有余,才见远远一人小跑过来,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寻常之人,也未着盔。
她定眸,冲那人所过之向冷声一唤:“曾参商。”
那人闻声立时停下,转了个身,瞧见她在帐边站着,便又匆忙掉头,一路逆雨跑了过来。
“陛下。”负手垂首,声音低透。
英欢看她一眼。挥手一扫帐帘,转身向内,“进来。”
曾参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后进了帐中,一字不吭。脸色不甚自然。
英欢回头睨她,劈头便问:“今日仍随方恺去城下叫战了?”
曾参商点头,眉头小动,站得更是老实。
连续八日,日日都由方恺率五千人马,于顺州城下冒雨列阵,擂鼓叫阵,欲诱燕朗率军出城以战。
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迟迟未到。若想求胜,便只有挑敌出城之策。
她为二军主帅,此策自是知晓,而贺喜于东西两面设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会上当出城。
可燕朗沙场滚刃多年,自是不会轻易上当,因是连续多日,顺州城上都无一点反应,任是方恺如何布阵叫骂,都似音沉大海。
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贺喜之谋略。又怎会坚信燕朗会随意出城;何况连她都能料到,方恺又怎会锲而不舍地日日与敌叫阵。
将帅言辞之间虽不露痕迹,可却处处透着古怪。
英欢看曾参商只低着头看脚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着她,道:“今日大营之中何以这般空谧?往日留营兵马,今日都去了何处?”
曾参商不敢低头,可也不抬眼,脸色微红,半晌才小声支吾道:“邺齐皇帝陛下又往东西两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英欢眸冷。好半天才松了手,“退下罢。”
看着她飞快退出帐外,形没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声。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英欢蹙眉转身,在帐中绕了小半圈。脸色愈发僵了。
到底何事。能让曾参商都瞒她不说。
黑马蹄扬泥飞,一路踏雨而来。风风火火如雷过天际。
雨水沿着玄甲边缘滑成一条白亮细线,待人翻身下马之时,陡然裂成粒粒极小地雨花,四溅开来。
贺喜大步入帐,抬手摘盔之时随意抬眸,一下便愣在帐口。
英欢端端坐在他帐中案前,一身络璃薄甲映着帐中烛火之光,愈显色厉,脸上无甚表情,只眸底有些淡光,看他进帐,却不言语。
他只僵了一刹,便微一勾唇,慢慢将头盔取下,一甩其上积雨,几步走过来,低声道:“怎么来了。”
“主帅视帐。”她轻轻开口,语气淡淡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走。
他眉间有浅浅的褶皱,脚下停了停,将手中头盔扔去一旁,却不卸身上甲胄,看着她道:“这么晚了,早些回去歇息。”
英欢忽而起身,绕案而出,走近他身旁,抬眸盯着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湿雨,“不卸甲,是打算还要出去?”
贺喜眸底一黑,一把扯下她地手,“还要去巡营。”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过身,“当我蠢不成?”停了停,又道:“大营中还剩几人几马,需得你去巡营?!”
他沉眉不言,侧身几大步走去坐下,大掌往膝头上一撑,冷声道:“不劳你操心。”
她一下子便火了,飞快回头,见他板着一张脸抿着唇,不由更是恼怒,微一咬牙,道:“你奇兵诡谋,此次又想将我撂在大营中,自己出去行何险计?”
竟是没想到,她一路跟他来到此地,他还是想背着她,一人独行!
他只闭了嘴不吭气,眸底沉黯似墨,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见他玄甲湿漉漉的,额上还挂了水珠,在这大帐之中,不擦不换,竟也不嫌冷。
两人相视良久,谁也不再开口,静夜如海,波波溺人。
烛火之苗忽地一跳,嘶的一声。
英欢微一蹙额,眸子动了动,再开口时语气弱了不少,“你既是不说,我便不走了。”贺喜登时起身,弯身拾了头盔便要出帐。
她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冷笑道:“你若是走,那我便跟着你不离。”
他足下顿住,狠狠一丢盔,转身扯她入怀,滚烫的唇舌压下来,咬住她的红唇,撬开她贝齿,一路猛进,搅得她心神俱碎。
半晌才离了她的唇,头抵在她前额上,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莫论如何,都瞒不过你。”
她挨在他胸前,任雨水沾了一甲,伸手去抱他。
轻轻一叹气。
他亲了亲她的脸,沉沉又道:“今日才命大军出营,伪作粮草不足之象,向南佯退。”
她霎时明白过来,惊然一挑眉。
原来先前种种,都是做戏……知燕朗定不会受激出战,才日日都去叫阵,拖了这么些时日,辎重之部至今未到,若是此时装作粮草不足往南退走,倒也能叫顺州城中守兵轻信。
由是才能诱燕朗派兵来伐溃退之军。
她脸色变了变,“为何串通上下,瞒我不说?”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腰间挂地狄风佩剑上,眉间略陷,环在她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半天不说话。
她一急,又道:“若是出兵,带我一道去,可好?”
他脸色蓦然一沉,寒声道:“这便是为何要瞒你的原因!”
知她欲为狄风报仇,屯兵于顺州城下多日,两面大军呼吸相闻,血溅沙场一触即发,只消一提燕朗,她便眼冒血色,恨不能手刃其首级。
她闻言,脸色瞬时一冷,撇眸不再看他。
帐外忽然响起人声,“陛下!”
贺喜立时侧身,“进来!”
来人一身雨水乱泥,才一入帐,也未看里面有谁,垂首便报:“探马回报,顺州城中出兵,约有三万之众,直朝大军南退之向行去!”
他挑眉,脸色略变,“何人领军?”
“遥见帅旗,应是燕朗亲率精骑出城!”
他二话不说,弯身捞起头盔,吩咐那人道:“传朕之令,集营中所剩人马,不得明火,至东面营门候驾!”
南面退伏之兵可趁势围剿其军,而他自会领兵从后截其退路!
英欢见状,心底不由一揪,抬手探上腰间挂剑,急急上前半步,盯着他的后背,嘴唇动了动,就要开口。
贺喜忽而转过身来,眸间有火,神色又与先前不同,低声堵了她的话:“既是燕朗亲率大军,我便带你一道去。”
注:骑兵攻城诱敌以出之计,是参考当年北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焘攻统万城赫连昌之部之役,嗯,再加一点亲娘的YY,未完,重头戏在后面。
另:谁再猜战场上小喜会受伤/小喜会为救小欢受伤/小欢会受伤……等等狗血情节的话,直接自抽三百大板去,亲娘相当无语凝噎。
本来这章想雄赳赳一鼓作气解决这一仗的,但手头还有个报告压着,赶不动了,看看凌晨能不能爬起来再写一章出来。
抱抱大家。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三十一
帐帘已落,飘雨细丝如雾般掀了一角水气。
英欢微一侧身,再看向他时,目光且惊且喜且不解。
她方才开口想要说的,本不是让他带她走。
却不料他会说这话。
但,先前一刻他还因她想要随军出战而板着脸给她冷色看,眼下竟偏又主动要带她一道去。
她动动眉头,欲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时问,怔迟间他已扬掌扯了雨氅过来,抖开来披在她身上,利落系好。
氅角冷缘扫过她的脸,沁凉。
他低了低头,薄唇擦过她的嘴角,语气淡淡轻轻:“不高兴去?”
眼里生生熄熄有焰乱跳。
她侧眉,辨出他眸中紧闪而灭的喜悦之色,于是更加不明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接口道:“自是高兴去的,只是……”
话未说完手便被他握住,一路拽着大步往帐外走去,来不及再问再说,出帐之时便见外面营东远处一片漆黑甲光。
人马已然集结将发。
她闭了嘴,待人将御马牵来,便翻身而上,腰间苍黑铁剑被雨洗得湿冷冷,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拍着络璃甲片,声音清脆得紧。
贺喜抖缰,绕马一圈,掠过她身旁的时候低道一声:“跟着我。”
她再无二话,一抽马臀,随他往东面驰去。
夜雨如珠而下。粒粒迅急,敲在他玄甲上,迸溅碎裂处处湿。
他未披雨氅,人在马上舒体而骑,肩宽背挺。任雨落雨洗,毫无暇碍,待至军前也不多言,只飞快扫视一番,见人静马默,便点了点头,抬手比了个手势,长臂一挥。猛地掌切而下!
千余铁骑抽鞭落马只在一刹,万蹄轰然震地,利甲所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