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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出手攻击韩琦,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文章中最重要的,就是提了党争的危害。
陈琦直言,“党争并非朝廷盛事!天地之间,品德最大。然而还有一项东西,比品德更加重要,那就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若无规矩只能流于亡国,百姓若无规矩,只会做奸犯科。一个人做任何事情之前,要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守好国家的规矩。”
“韩琦并非首相,可是擅自行使了首相的职权,居然以中书省强要枢密院征兵之权力。如果这样搞下去,那以后不需要枢密院,天下是不是只需要一个中书省就行了?”
“再者,韩琦与富弼不合,天下皆知。今天因为和富弼有了矛盾,就要以国之利器相要挟,是不是他日和陛下起了纷争,就要将国土让给他人?”
“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一个堂堂的相公,居然因为意气之争,擅自动用国之利器。这样的人岂可配为相公?”
陈琦的原文写的很优美,文绉绉的,但是邹晨留了一个心眼,又将陈琦的文章翻译了成了大白话,专门的散给那些贩夫走卒们,让他们也可以看懂。这些贩夫走卒经常往来与各个州县之中,消息极为灵通,他们知道了,不出两日,其他州县的人肯定他会知道。
这两份传单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散布出去没有两天,韩琦的名声便臭了大街。
彼时的人,还不懂宣传这一个利器,更不懂得用这个利器去杀伤对方。
邹晨这次使用,效果极佳。
尤其是当书生们和百姓们涌到皇城前,真的看到了韩琦命人张贴的募兵令后,更是大骂连连。不少书生一激动又请出了孔老夫子,请他老人家坐在皇城前听那些书生们激愤的演讲。
书生们讲的激愤不已,甚至有人大骂韩琦是奸相,是卖国者,是窃国大盗!擅自挑起边境上的战争,这可是要将大宋朝整个拖入战争的深渊中啊。这样的相公,我们不要,您哪里来的哪里去吧!我们要的是和平,我们要的是赚钱……
北宋承平已久,民不思战。尤其是现在又发现了美洲,都知道美洲比大宋朝的疆域还要大,而且那里遍地是黄金珠宝,所以许多人心里都想着攒一笔钱搭上去美洲的船,在那里赚上一笔,然后回家乡买几百亩田,给祖宗盖一个象样的宗祠,让孩子们在府学里上学,将来能考中个状元。
这个,就是现在北宋大部分人的心思。
至于狄青天天守在辽人的草原上残害那些牧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哪个富户家里没有几个奴隶?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种土豆和玉米,产量极高,一家只需要两亩地就可以吃饱,剩下的再种上小麦或者稻米,卖给官府或者商贾们,也能赚一些银两。
一旦征兵,这可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这可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虽然现在当兵的能挣钱了,那些跟着狄青将军的士兵,听说每个月都能托人往家里捎回十几贯钱。
可是在宋朝人眼里,还是瞧不起那些当兵。在大宋朝百姓心里有一个非常怪异的想法,既羡慕那些当兵的拿钱高,又不愿意去当兵。
现在一旦开了征兵的先河,会不会以后征到中原,征到全国?
这个想法,开始在贩夫走卒中传播,一下子就在东京城炸开了锅,人人都害怕这份征兵令所带来的负面效果,那就是举国皆兵。人人都去当兵了,谁来孝敬父母?谁来教育儿女呢?谁来种田?谁来管奴隶?
都知堂中。
文彥博心里在笑,脸上却做出一脸的严肃,用惋惜的口吻和韩琦说话:“稚圭,现在京城中谣言纷纷,说朝廷会借着此次募兵令举国征兵,稚圭此举确实是有些欠妥了。”
韩琦正色道:“这像何话?我等乃堂堂朝廷命官,竟会被无知小民所要胁?在座诸公皆是知书明理之人,这募兵令当初我可是在中书省通过了所有人的意见。岂能朝令夕改?”
文彥博微微而笑,摇头不语。
曾公亮着了急,自从上次他举荐王安石不成,反闹出了乱子,他在两府中便没有了话语权,前一段韩琦强行要求搞募兵令,他虽然觉得有些过份,可是看到文彥博只是说此计不可行,不可取,却不加以阻拦,他便以为文彥博是默许了韩琦去搞富弼,谁想到文彥博的后手在陈琦这里呢。
他正色道:“稚圭,此言差矣,募兵令此政,我看断不可取,此令一出,陕西人丁凋敝,到时人人逃亡,何人再来守国门呢?……”说着,又摇头晃脑的念了几句陈琦文章里的句子,露出极为赞同的神色。
韩琦有些瞧他不起,眼眸一阖,不阴不阳的道:“那依曾公之言,当如何?直言便是,何必如此絮叨?”
曾公亮被噎了一下,心想我好歹也是四相之一,你居然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絮叨是民间词,连商贾们都觉得这个词不雅观,不肯说,你堂堂当朝相公,居然说我絮叨?
他脸色涨红,正想辩论一番,突然想起几年前,富弼和韩琦有过一次争论,当时韩琦为了一件小事在正事堂里和富弼争论,韩琦就说了一句“絮叨!”气得富弼浑身直哆嗦。
曾公亮有些怯韩琦,便忍气吞声,他可不敢像富弼那般断喝一声,“絮是何言?”
文彥博脸色不豫,道:“稚圭,慎言!此乃朝廷枢要之处,何出此言?”
富弼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嘲笑,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既是百姓们和士子们反对,我看募兵令,不施行也罢……”文彥博又说道。
“朝廷法度,岂能随意因百姓们不喜便改动?”韩琦慨然道。
“那依稚圭之计,当如何?若是真在陕西行三丁刺一之令,激起民变,稚圭可愿负责?”文彥博不紧不慢的问道。
“民若有变,当派兵压之。”韩琦咬牙切齿的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文彥博和富弼是一体的,曾公亮又是一个松骨头,整个朝廷中居然都没有一个支持自己的人。
“敢问韩相公,从何处派兵?以何名镇压?”富弼自进了都知堂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如果真的按韩琦所讲,在陕西施行了三丁刺一,恐怕第一个反的不是老百姓,而是朝廷中的官员,陕西路那里年打仗人丁原本就稀少,再加上这几年往美洲跑的不少,那里的人力非常昂贵。如果壮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弱,谁来种地?
乡绅们能答应才怪呢,乡绅要造反,州县的官员们就不得不重视,州县的官员一重视,肯定就会破坏这份募兵令。
到时,韩琦才是真的四面楚歌,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琦听了这句话,显然也想到了自己的结果,不由得沉默起来。看到他沉默,都知堂中的三位相公也开始不说话了。
三位相公苦劝无果,韩琦一意孤行,这句话立刻在朝廷中流传开来。既然劝说没有用处,只好由知谏院司马光出面。司马光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师出有名,让你不得不听他的。
司马光给韩琦搬了一个台阶,准备让他下台。
他弹劾中书省一个名叫胡海的小吏,这名小吏冒充韩相公,将一份未得到两府许可的募兵令贴到了皇城外,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他列举了这位胡海的小吏好几条罪状,其中有一条很吓人,“……规伺语言,撰造事实,进退异词,隐隐陷大臣于不义……”意思便是说他伪造了韩琦的命令。
这个罪名有没有,实在不好说,大家都知道这份募兵令确实是韩琦发去的,可是司马光现在把这份说成了是一个小吏伪造的,那便是说这份募兵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做不得数。
韩琦要是承认了募兵令是自己所发,那么就是得罪了天下的官员和士大夫,如果他就势承认了是胡海伪造,就证明这是一个不明真相的误会。
这个台阶不可谓不妙!韩琦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犹豫了一番后,立刻就说这份募兵令其实自己实在是不知情,直接将胡海扔出去替自己顶罪。
结果一出来,满朝上下皆是欢喜。
于是那些准备商船往美洲的官员,各自命令家里人加紧的造船,家里田地没有人租种的,催促狄青再送来一批奴隶。总之,以前做什么,现在还在做什么!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只有韩琦。他没脸啊……
一个月后,韩琦上了辞表,声称自己最近身体不好,要求辞职,两府立刻挽留,最后韩琦去意已绝,又连上了七八道辞表,两府不得不忍痛同意了他的辞职。
做为交换条件,欧阳修顶替他做了枢密院的枢密使,成了副相。
第四百一十章 广利门别韩琦
半月后的辰时,韩琦带着老妻崔氏从广利门出京,沿着惠民河岸默默的往南而行。
此时天色微明,广利门已经开始繁忙起来,色目人身穿奇装异服坐在高大的骆驼上缓慢的往城门行走。马蹄得得,驼铃清脆,带着一丝玄妙的异域风情。东京城内的早市,在寅时就已经开张。宜男桥边几家油饼店、擀面翻拍之声此起彼伏,店伙计正站在门边卖力的吆喝。
韩琦一行十几人,无声无息的在惠民河岸边停驻。
晨霭携着凉意,拂动着垂垂杨柳,韩琦下马车时打了一个哆嗦,站在河边的柳树旁出了一会神。他想起自己年少轻狂时初入京中,那时白衣胜雪,满腹豪情壮志。又想起当年杀焦用时,狄青来求情,自己轻蔑的看了狄青了一眼,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
当年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惠民河里水波浩渺,舟船隐在了水气晓雾之中若隐若现,楫声、浆声远近可闻。一阵晨风吹过,勉强看得见隐藏在晨霭中的几艘板舢。
看着几艘有些破烂的板舢,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体日衰,只怕此次离去,再没有回京之日了,不觉怅然。
此时,京城的氛围诡异莫名,有一种压迫感和耻辱感,他想起那些百姓们聚在他府前指指点点,面露讥笑之色。他想起自己的家仆出门采买之时,被人唾弃和辱骂。他不知怎么了?这些年来他一心为国,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就是三丁刺一吗?一个小小的陕西,至于让人这么痛恨我吗?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理解一个做大臣的难处?富弼一心一意的想要抓权,我阻止他,又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没有人理解我?’韩琦在心中愤怒的呐喊。
“夫君,不早了,我们走吧!”崔夫人挑起车窗帘,看到韩琦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下了马车劝他。
韩琦没有回头,静静的站在柳树旁,柳枝被晓风吹起,如牵衣挽留。
“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韩琦苦笑了下,拍了拍身边的柳枝,心想再也不会有人折下柳枝为他送行了。他回家乡,是悄悄的出门,没有告诉一个亲朋好友,更没有通知朝廷中的故旧,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扶着老妻的手,就准备登上马车。转身之际,突然看到有一个身穿澜衫头戴蹼头的老者,就站在不远处。
恍然间,他愣住了……
文彥博上前几步,深揖一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意味,似有遗憾,似有喜悦,似有怅然,又似乎还有一丝留恋。
韩琦回礼后大笑,“宽夫!未曾想到,今日竟是你来送我?”笑声中充满着豁达和一丝慷然之气,刚刚的怅然全部消失不见。
文彥博笑道:“闻听你今日欲偷偷离去,我便紧赶慢赶的追来,万幸你在惠民河岸边看风景,否则便是真的错过了。”说完了这句话,令身边的文季恩摆了一张小几端上了一盏清酒。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文彥博举起酒杯,敬了韩琦,没有说朝中的事情,也没有说留恋的话。
韩琦微微而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谁说无故人?天下无人不识君!”说完后哈哈大笑。
文彥博见他如此洒脱,心中满是敬意,又亲自倒了一杯酒,再次敬上。韩琦倒是干脆,一连三杯皆是饮胜。
“吾老矣!”韩琦突然感慨道。
虽然他的年龄比文彥博要小,可是当着文彥博的面说出自己老了,却说的如此坦然自若。
“吾亦老矣!”文彥博也紧跟着叹了一句。
“这天下,这万里江山,这诗画般的美景,皆是他们的了。”韩琦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面向着东京城方向深揖一礼,然后满饮。
文彥博顺着他的目光往东京城瞧去,只见高大巍峨的城楼在初升的朝阳中被染上金黄的色彩,初同一轮新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