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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博顺着他的目光往东京城瞧去,只见高大巍峨的城楼在初升的朝阳中被染上金黄的色彩,初同一轮新日一般,他和韩琦被这座高大的城墙衬托着,象是俩个垂垂老者,衰老而又瘦弱。
韩琦是怎么被打倒的,他完全清楚,可是当他细想时,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几万张纸片居然收到了如此巨大的效果。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这是某种未知的事物,他不能把握的事物。他只是觉得害怕,万一有一天他也落得和韩琦一样的下场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落伍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正如每一次大变革一样,总会有诸多的英雄和王者走到幕后,他们的思维,他们的行为方式,已经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变化了。
文彥博就这样陪着韩琦站在惠民河边,出神的望着东京城的城楼。
直到身边再次有了驼铃的声音后,才被惊醒。
“宽夫兄!弟,这便走了!”韩琦拱手道。
文彥博面露不舍之色,韩琦这一去怕是永无回朝廷的机会了。韩琦是文臣之中为数不多知兵事的,又是为数不多可以领兵作战的。他想将韩琦调到河北路或者陕西路做知州,可是韩琦却拒绝了。
文彥博低下头,叹息一声,复又抬起头,郑重的向着韩琦行了一个大揖。韩琦虽和自己是政敌,虽然打倒了他,然而心中却很佩服他,这是一个令人尊重的对手,虽然他有些小人行径。
韩琦哈哈大笑,转身就要离去。文彥博大声道:“稚圭且慢行。”他转过身,用力在身边的柳枝上扯下一根最长的柳条,双手捧着奉到了韩琦的面前。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文彥博念着这一首李白的送友人,眼中突然蓄满了泪水。
韩琦手指颤抖,在文彥博手中接过了那一根长长的柳条,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紧咬着牙关一字不发。
他扭过身,又再转回来,看着文彥博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色。思虑良久,终于将身扭过,眼光再次扫过了广利门,只见一个萧落的身影,站在广利门的城楼下,默默的看着他,和他的眼光对视良久,郑重的揖了一揖。
韩琦整了整衣襟,同样也施了一礼,扶着管家的手跳上了马车。
文彥博叹息一声,紧走几步,攀扒着车窗,低泣道:“时常写信回来!”
韩琦坐在马车内,低沉的“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手却紧紧抓着老妻,颤抖不已,眼角分明有一滴晶莹的泪花。
马车辚辚向前,在青石板路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过不了一会,这道痕迹将被来往行人的脚印所覆盖,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惠民河上不知是哪一家的ji子在彻夜寻欢,只听得丝竹阵阵,乐声隐隐传来,“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惆怅深闺独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
天空中,两行大雁鸣叫着往南飞去,似乎在空中呼唤着自己的同伴。
文彥博低垂下头,几滴泪水散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再抬起头时,韩琦的马车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中……
转过身,步行着往广利门走去,走到城楼下,和欧阳修颌首致意。
却见到欧阳修泪满衣襟,满脸的落莫。
不知不觉的,文彥博的脸上也满是泪花。
城楼下,两顶青衣小轿无声无息的停在路边,富弼和司马光隔着轿门远远注视着已经远去的韩琦。
韩琦的离京,没有在京城激起多少浪花,就如同历代历朝中,失败者是没资格让人们记住的一样。人们只是议论了两三天,就被京城中层出不穷的新话题给吸引住了目光。
陈琦是知道韩琦离京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去送,他自问不够资格。能去送韩琦的,只有象文彥博和欧阳修富弼司马光这样的人物。
所以,他一大早就来到了中书省外,等着文彥博上值。
中书省的紫薇长得非常茂盛,紫薇畏痒,若轻挠树身,便会全株颤动。唐玄宗开元元年把中书省改为紫薇省,以花名做官署名,中书令称为紫薇令。白居易曾有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作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看到了这些紫薇树,目光中不由得露出一丝热切。自己何时才能做紫薇郎呢?
他在邹晨的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曾数次说过最大的目标,便是做相公。
邹晨说过一句玩笑话,“不想做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不想做相公的官员,绝不是好官员。”
所以,他也一直将自己人生的目标定为了首相。
正胡思乱想着,看到了文彥博的官轿已到了中书省,连忙肃容正冠,站在了门旁。
文季恩陪着相公刚刚送别了韩琦,到了中书省却看到陈琦,便友好的点了下头,低声向轿内禀报。
“让他到都知堂中见我。”文彥博疲惫的声音传来,似乎满是心事。
半个时辰后,陈琦见到了洗过脸后神采奕奕的文彥博。
将几份公文和奏折奉到了文彥博的书案上,他便垂下袖子站在一旁,静等着文彥博观看。
文彥博戴着玳瑁眼睛,微眯着眼,将陈琦送来的几份公文优先看完,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这几年中,江南的裁军搞得极是不错,你因何却对江东路的裁军没有多大的信心?”放下玳瑁眼睛后,揉了揉压的有些生疼的鼻梁。这些做匠人的也不知道改进改进花镜的技术,都快把鼻梁压断了。
“某是这么想的……”陈琦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江南这些年虽然搞的不错,可是都是基于美洲强大的支持下,如果那里出了任何一点问题,都将给本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可是这些年,美洲的金矿已经挖得差不多了,现在也就是棉花和甘蔗的种植,才能带来收入。我怕江东路再搞裁军时,财力跟不上。”
文彥博是知道江南搞裁军花了多少钱,看着遣散费和安置费没有多少,可是在州县为那些退伍的老兵们寻找土地,又为了保证他们他们的衣食住行,暗地里做了不少的工作。这些,才是花费最大的。
比如一个老兵退伍归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种地,可是老兵们打惯了仗,做惯了兵油子,早忘了是怎么耕种的了,安置处的人便负责替他们在本乡找积年的老农或者大农会的技术员们指导老兵们种田,一次指导就需要五贯到二十贯。不要小看这些,也许一个老兵花不了多少钱,可是一个县里回去一万多老兵,花费就是巨大的了。
这几年,为了裁军,一千多万缗就如同掉进了水里,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唯一可喜的是,这些老兵们回了乡之后,各个安心务农,没有几个再去搞造反的。正是由于朝廷拿出了如此大的力度,那些即将被裁掉的老兵才没有一个人去闹事。
如果美洲的财力不够支持,那么仅靠着宋朝本土的财力和富沙州的税收,根本不足够支持下去的。
“其实,我们这些年搞的老兵裁军,成效非常大。”陈琦指着一串数据说道,“这些老兵归乡之后,首先乡绅们欢迎,因为他们都是带着技术员回去的,只要有了土地,技术员就会上门指导,老兵们都是农夫出身,过不多久就会掌握了种田技术,乡绅很容易雇佣这样的老兵。老兵归乡又带了大量的盘缠,肯定会在家乡盖房子娶浑家,这样就促进了当地的经济……曾经有一个村子,出去了二十名士兵,回来了十五名,一下子带回了几百贯,村子里到处都是在兴建农房,引得附近的小贩们天天往这个村子里跑。”
文彥博不解的问道,“这些,和国家有何干系?”
陈琦拱手答道:“老兵们带钱回去,必定不会将钱埋在土里,盖房子、娶浑家,都是需要花钱的。钱花出去就进入了市场中,比如,他去买砖石,那卖砖石的就赚到了钱,卖砖石的必须要雇佣小工,小工的薪金提高了就会去买肉吃,这样卖肉的也赚到了钱,卖肉的赚钱了就要再去杀猪羊,这样养猪羊的也赚到了,猪羊是需要吃东西的,这些提供草料和猪食的人也跟着赚钱……在他们买卖的过程中,国家在不停的收着税。这样,国家赚了税收,小贩们得了银钱,老兵们得了住房,皆大欢喜!”
陈琦将一整条的产业链用生动的语言和文彥博慢慢的解释,文彥博的眉头一会皱紧,一会舒展开,听的极为用心。
第四百一十一章请调地方
文彦博仔细听取着陈琦的意见,不住的点头。又听他说到了江东路以后的设想,更觉得非常中肯。
“……所以,我想请求中书省,将我调到江东路去。”陈琦说完了自己的设想之后,向文彦博要求。
文彦博闻听此言,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微笑,大宋朝的规矩他是心里非常明白,一个人若是想在朝堂中有所建树,只做京官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必须要有主政一方的经验,没有当过知州通判太守或守备的官员,是没有资格进两府。
陈琦小小年纪以学士身份参知政事,已经是逾制了。哪怕他将这次新政做的再好,无主政地方经验的身份,也将让他寸步难进。
而现在新政变革已经到了成熟的阶段,到处都是想伸出手摘桃子的人。他肯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地方,愿意让出位子给别人,虽然眼看着是吃亏了,可是实际上却会为他带来更高的名望。
“你真的愿到地方主政?”文彦博微笑着问道。
“吾愿往!”陈琦拱手做答。
“但不知变革何人可主政?”文彦博问道。
陈琦思虑了一下,答道:“大苏既可,此人机智善辨,胸怀韬略,学识渊博。然则,唯其不合时宜……韩师朴亦可为副手……”陈琦相信,仅只这一句不合时宜,文彦博必能用他。韩忠彦乃韩琦的长子,此人和其父大不相同,为人相当厚道,是京城中有名的老好人。
苏轼在名义上和欧阳修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实际上,当年欧阳修主持贡举时发现了苏轼,又对他多加赞赏,苏轼便贴上范氏一门的标贴,世上人皆知他是欧阳修的学生。然而,苏轼的性格却是不畏强权。不合时宜,敢于直陈任何不利之处,哪怕是对他的老师欧阳修也敢直言。
如今,韩琦刚刚下台,他推举了欧阳修。这时朝廷中人心浮动。韩琦的党羽必定会害怕文彦博对他们进行打击和迫害。如此这时将苏轼和韩忠彦推到前台。可以安抚韩琦一党的心思,避免了党争之祸。
苏轼不畏强权,敢于直陈。这就注定了他不会被欧阳修摆布,又由于他和欧阳修有了这一层师生的关系,用了他,欧阳修不会找新政的麻烦。而韩忠彦做副手,韩琦一党为了支持韩忠彦也只能转而支持新政。同时,这也是对韩琦名声最大的补偿,别人会认为韩琦的归乡是为了替儿子铺路,不是因为被人嫌弃而下台的。
乃是一箭三雕之计。
“嘉禾费心了!”文彦博眼中露出慈祥之色,仔细的打量站在面前的陈琦。往常没有过多的注视过他,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主儿。知道以退为近,愿意舍一人荣辱来安定朝廷。
“还望潞公成全!”陈琦深揖一礼,请求道。
两个时辰后,文彦博和富弼坐在一起进午膳。俩人皆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物,无声无息的吃完饭。端起茶盏后才开始说话。
“嘉禾早上向中书省递交了一份请调江东路的奏折,彦国怎么看?”文彦博将陈琦的请调奏折双手递给了富弼。
富弼吃了一惊,挑了挑眉毛,顾不得吃茶,先将奏折拿起来细看。等到看完之后,久久不能言语。
他是一个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这一份奏折能给现在乱纷纷的朝廷带来安定的作用。
“此子,宽厚!”富弼惜字如金,只说了宽厚两个字。然而就这两个字,让文彦博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显得极为开心。
一个官员,可以没有政绩,只要你别犯错就行;可以没有文才,只要你勤恳做事就行;可是名望却是必须有的,在大宋朝,名望是比政绩更加重要的东西。官员们都将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所以陈琦才可以用几万张传单就打倒了韩琦,让韩琦都不敢去地方主政,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一旦名声臭了,那么这一辈子就完了。
陈琦小小年纪,把韩琦拱走,这让朝廷中的官员怎么看他,会觉得他是一个非常阴险的人,不愿和他交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自请调往地方,将一个大桃子拱手让出来给韩琦的人。这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