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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年,寒风凌冽的十一月,她的家庭发生了变故。
她自己刚刚上高中的独生子遇到交通意外,不幸去世了。
杨瑛沉浸在悲痛之中,中年失子让她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而且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很难再要一个孩子。
看着爱子一屋子的高中教材,堆得满满的各种教辅材料,和对比强烈的空荡荡的单人床,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在春日艳红桃花后沉默无声望着自己的兰知,那个因为各种原因不再能够上高中的兰知。
杨瑛家境很好,丈夫朱诚又在A市著名的高校Z大当教授,给爱子创造了这样好的物质和精神环境,爱子却没法享受。而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却有人因为非自身的原因,不能继续学习。
杨瑛决定收养兰知,并且征得了朱诚的同意。她原本以为朱诚会不同意,没想到朱诚答应得很爽快。
她打电话给H市的儿童福利院,却得知兰知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满十四周岁了。而国家法律规定,收养儿童时,儿童的年龄不得超过十四周岁。
杨瑛在三天之内托关系搞定了所有的证明材料,第四天就重新出现在了H市儿童福利院的门口。
大半年过去了。兰知长高了一些。可能是为了给杨瑛夫妻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穿了一件很干净的毛衣,指甲和头发也都修剪过,安静地坐在福利院的行政办公室里。
福利院有不少孩子被人收养。可大多数被收养的孩子都年纪非常小。并没有很多人愿意收养一个已经十几岁并且看上去非常成熟懂事的孩子。
“我叫杨瑛。这位是我的丈夫朱诚。”杨瑛摸了摸兰知的头发介绍,“我们想收养你,想照顾你,让你有机会去读高中上大学。小兰,你愿意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面无表情的兰知露出了一个腼腆羞涩的微笑。
“愿意。”他轻声说,“谢谢伯母伯父。”
十六年一眨眼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小男孩现在已经长得非常高,需要踮脚才能摸到他的头发。
“小兰,我们是一家人啊!”杨瑛想着往事,一边摸一边轻轻说,“一家人不用为了一个停车位这么客气的。”
兰知点点头,轻声回答:“我一直把你当自家人,伯母。”随即他不再说话,依照吩咐出门,把自己的车开进了车库。
杨瑛望着兰知的背影,在那声“伯母”里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兰知和杨瑛一起吃了顿晚饭。饭后他们趁着晚霞余光在别墅附近的公园里散步。
住在这里大部分都是A市的政界人士,互相之间也或多或少在工作上认识,有不少人走过,和两人打招呼。
杨瑛并不避讳向人介绍兰知,所以大家都知道兰知和杨瑛的关系。
走了一会儿兰知开口,对杨瑛说:“我有件事情想征求你的同意。”
兰知比较寡言,也很少和别人说心里的想法。两人一路走着,向来主要是杨瑛在说话。突然兰知这么主动开口,杨瑛倒是愣了一愣。然后她还蛮开心兰知敞开心扉,连忙鼓励道:“你说吧。”
兰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想自己出去租房子住。”
杨瑛才开心起来,立刻又被冷水浇透。
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位心思细腻的女性,这些年来敏锐地察觉到了兰知的变化。
兰知对自己似乎是越来越疏离。
这种变化发生在他大二的时候。在这之前他很乖顺很依赖自己,甚至考上了本市的大学他还隔三差五回家,并不愿意住在学校宿舍里。
但是从他读大二的某一天开始,一切突然被改变了。
兰知突然变得不愿意留在家里。事实上,他几乎一直住在离家只有半个小时车程的宿舍里,只有在双休日的时候才会回家来看望自己。
大学毕业后他出国攻读博士学位,四年半的时间,他也从来没有回国过。
杨瑛甚至有时候有种错觉,觉得兰知可能有一天就会消失在大洋彼岸,不辞而别,再也找不到。好在,兰知每周坚持给她打越洋电话,又让她觉得可能兰知只是学业繁忙,自己多心了。
但是那种错觉依旧在她心头萦绕不去,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委婉地在越洋电话里向兰知表达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担忧。
兰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毕业后会回国工作,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他回答,“伯母请不要担心。”
那一通电话信号不太好,总是有“沙沙”的杂声,给兰知的嗓音染上了一层忧郁的质感。
兰知并没有食言,毕业后他就在Z大谋得教职,归国工作。
只不过他依然不愿意住在家里,坚持要求一个人住在外面。
杨瑛夫妇在离家不远的闹市中心还有一套公寓,于是就把它腾出来让兰知居住。杨瑛当时拒绝了兰知想自己租房的请求。
“何必浪费这个钱呢?”她劝兰知,“而且住别人的房子总不如住自己的房子来得舒心。”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杨瑛是有点私心的。首先那套公寓离自己的住所不远;其次那套公寓也是自己的财产。就算兰知不喜欢来看望自己,自己也可以随时去看望兰知。
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希望看到兰知和自己的感情越来越淡。
好在兰知表现得让她并不十分失望。每周日下午,他雷打不动来到家里,陪她吃饭,陪她散步,就像,今天这样。
“怎么突然想到出去租房子住?”她克制自己的情绪,问兰知。
“我想住得离学校近一点。”兰知回答,“上下班方便。”
这个理由很好。杨瑛想了想,委婉地劝说:“学校那里地理位置很偏,你平时买东西吃饭都不方便。”
兰知停下脚步,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每周末一定都会来看你的。”他突然说。
这句话显然是暗示他已经了解杨瑛掩饰在劝说之下的真正担忧,虽然没有正面起冲突,但是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的确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杨瑛只好有些无奈地点头同意:“你租房需要钱的话跟我或者跟伯父说,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兰知“嗯”了一声。
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璀璨,照在他的脸上。
杨瑛对着他看了一会儿。
“小兰,”她突然有些惊讶地伸手,摸了摸兰知的嘴角,“你被人打过吗?”
兰知摇了摇头。
“那怎么嘴角都肿了?”
“中饭吃得……太辣了。”兰知避开杨瑛手指的触碰和目光的逼视。
杨瑛怀疑地看着他,却没有再多问一句
韩敬坐地铁花了两个小时返回了Z大。
两个小时足够他消了气。他仔细想想,觉得下午和兰知吵架真是太不明智了。可是当时火气太大,兰知这人又老是端着架子,不吵架韩敬他还真会憋死的。
可韩敬毕竟后悔了,用手猛拍自己的脑袋。他决定等明天周一,等兰知上班,然后找机会向兰知道歉。
第二天。周一。韩敬还没来得及等到疏离而高瘦的兰知,倒是先等到了Z大人事科科长的亲自驾到。
“韩敬,你被辞退了。”人事科科长凶巴巴对他说。
韩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接着道:“立刻收拾东西交了钥匙走人!”
韩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做错了什么要辞退我?”
“你向我们隐瞒了你的犯罪前科。”
韩敬这下吃瘪,只好乖乖收拾东西卷铺盖走人。
他理好东西从门卫室里间出来的时候,那个人事科长已经不在了,只有当时招工的那个老乡还在外面等着他。
韩敬把钥匙交给他。
“小韩,你谁不好得罪,得罪那个朱院长做什么啊?他老婆可是咱们市的领导,听说马上要升任副市长了,家里背景可大着呢。”那老乡无不惋惜地道,“你看看,你得罪他,把工作都弄丢了。”
原来是那个朱院长作了手脚!
昨天在兰知家耍流氓打不过自己,今天就玩阴招。韩敬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那老乡见状塞了几百块钱给他:“你先拿去用。缺钱我还可以借你一些。”
韩敬很感激地对那老乡点了点头。
“不过我真好奇啊。”那老乡捅了捅他,“你和那朱院长八辈子碰不到一块儿去,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
韩敬「嘿嘿」讪笑,也没接话。
他离开Z大,想了想,给郭杰打了个电话。韩敬没工作没地方住,这里Z大附近都是郭杰的地盘,他应该能提供一些帮助。
果然郭杰二话不说就赶过来见他。韩敬没说自己被辞退的原因,郭杰也没问。他看上去精神很好,似乎诸事顺利,用力拍了拍韩敬的肩膀:「不做也好!以后跟着我混吧!」
韩敬想到对方平时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勾当,也没应允,只说:「四胖你先给我寻个睡觉的地儿,行不?」
郭杰立刻给他找了一处临时住的地方。
说来好笑,这临时住所,就是韩敬经常在校门口买钙片的那个男人租住的房间。
他房间里全是各种A片G片堆得和山似的,看见韩敬还讨好他:「砖头哥,这儿啥片都有,你随便看!」
韩敬现在哪有心思看这些,摇了摇头。郭杰在一旁,笑道:「砖头你就丢了工作,不至于连diao都痿了?」然后他神神秘秘又把韩敬拉了出去,小声道:「你先在这里将就几天。一切都很顺利。我们马上要发大财了!」
说完他匆匆走了。韩敬也不知道郭杰在说什么,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赶紧找份工作,继续维持生计。而且,他还欠了兰知五十一块呢!
想到兰知,他又有点隐隐担忧,朱院长对自己耍阴招,会不会对兰知也耍阴招呢?
韩敬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到处转悠找工作。Z大附近还有几家职业中介,韩敬想尽快找到工作,在中介那里什么信息都要看看,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等到中介下班了,韩敬被赶了出来,他才发现外面下大雨了。
雨太大了,连天地都似乎被厚重的雨帘连接了起来。这儿离住所不近,韩敬又没伞一下子回不了家,只好站在街边关门的商店屋檐下躲雨。躲了一会儿风却更加大,把豆大的雨珠全往他身上招呼过去,砸得他又冷又无聊。韩敬拿套衫的帽子兜住了头,蹲在街沿边上,无所事事玩自己的手机。
玩了一会儿他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韩敬还没反应过来,水花就扑面而来,瞬间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韩敬抹了抹脸,发现是一辆轿车急刹车停在了他蹲着的街沿旁。街沿下积了很厚的水,轿车碾过,轮胎溅起巨大的水浪,不偏不倚淋湿了倒霉的自己。
「妈的。」韩敬骂了一句,「哪家狗崽子不会开车就被放出来蹓跶了?」他哪容得下这气,抬脚就去踢车门:「狗崽子你给我——」
然后他把后面的「滚出来」三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车窗落下,他看到兰知坐在驾驶座上,侧头看着他。
兰知今天大概参加了什么很正式的活动,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黑色的西服,头发梳得整齐,配合着他一贯冷冷的神情,看上去非常的禁欲。可他偏偏戴了一根枣红色的领带,给这种黑白相间的禁欲感增添了一种令人蠢蠢欲动的情欲气息。
雨很大,到处都是湿的,可韩敬此刻却觉得嘴唇发干。
「兰老师,」他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我,我还你钱。」
“上车。”兰知对他吐了两个字,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韩敬“哦”了一声,刚想打开车门,突然想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他此刻早就选择性遗忘了这一身湿哒哒的雨水全是拜兰知刚才刹车所赐,反而是贱贱地替对方着想起来:“啊,我衣服都湿了,会把你的车座都弄脏的……我还是在这里还你钱好了……”他一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把另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低头开始摸钱。
还没摸两下他突然感觉到车窗开始往上移动,似乎要关起来。他抬头一瞧,果然看到兰知一手按在车窗按钮上,眼睛看着正前方,看架势是要开车一走了之的意思。
韩敬这下可急了,两手都扒拉在了车窗上,道:“哎哎,兰老师你干什么啊?你,你别走啊!我……我上车还不行吗?”韩敬吃瘪,乖乖拉开车门钻进来,嘴里还嘟哝,“我这不是怕弄脏你的……”
“你现在有地方住吗?”兰知打断他的嘟哝。
“啊?”韩敬脑子里只想着还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兰知回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住哪里?”
韩敬立刻被看得魂都没了,忙乖乖说了地址。
车子在路上开了一会儿,韩敬才回过神来。
“兰老师,”他低声说,“你其实不用特意送我回去的。”
兰知没说话,继续开车。
“我丢了工作这不是你的错。”韩敬两手握在一起,低头又说,“要错也是那姓朱的错。”
兰知还是沉默。
韩敬在沉默里想了一会儿,又一个人笑道:“其实我知道昨天打了他肯定没好结果。但是……我看到你被他打,我真的是忍不住啊。就算知道没有好结果我还是忍不住要揍他。我不能看到你被人欺负,我……我心里受不了……”
兰知依然没有接他的话。他似乎开得更快了一些,雨水“啪啦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声音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