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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
天边已现一丝鱼肚白。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我睁开眼,不由抻了个懒腰。昨夜这一觉睡得实在沉,竟不知不觉中,就已天明。
歪头瞧身旁仍旧烂泥一般瘫软的裴少玉。那厮双目紧闭,似也已入睡。只是那张俊脸上神情却不舒缓,即便如今早已脱离魔爪,即便如今有我在侧,他依旧不能安眠。
想必,那段受尽折磨的日子,将成为他毕生梦魇。
我不由轻叹一声,伸手将溜到他面颊的散碎发丝掖到耳后。本已是极轻柔的动作,可他几乎立即就大睁了眼,只可惜那双眼如今无论睁得多大,都已看不见!
“是我!”我一手持住他软绵绵手臂,忙不迭安抚他。他脸上的惊惧之色方散去,换一副笑颜,道:“这一觉睡得真好。”
“你已好久没这么睡过了吧?!”我问他。
那厮便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痴儿,你不用可怜我。你应该知道,裴少玉不喜欢被人可怜,更不需要同情。所以,我可以当做从未听到你昨夜的话。”
他垂了头,嗫嚅道:“咱们足足跑了一夜,如今恐怕离魔界十万八千里了。你已经救出了我,千万别再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自己下半辈子幸福。何况,你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可怜我而同我成亲,裴少玉心里也不好过。”
“你不欢喜我?”
“喜欢!裴少玉从头到尾,一直喜欢花锦绣。”
“那你不愿娶我做娘子,是觉我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裴少玉才没那么迂腐。”
“既然你欢喜我,又不嫌弃我,为何说那些没趣儿的话!”
裴少玉便抬起脸面来,用那双混浊的眼瞧着前方,缓缓道:“就因为裴少玉喜欢花锦绣,所以才不愿连累花锦绣。”
他嘴角迅疾地抽搐下,自嘲般笑道:“你瞧瞧,我如今的样子,怎么给你下半生?我连最基本的自理都不能!”
“我知你是铁铮铮的汉子。但若是我说,并非同情或者可怜呢?”
他便噤声。一张脸面上,重又浮上紧张之色。
“花锦绣,你千万别骗我!我可以接受你嫌弃我,但绝对不能接受,你为了同情我而欺骗我。”
“噗,你说得哪家子饶舌话?”我故作轻松,令语气更欢快:“我只是想成亲了!觉得三界六道一个人漂着太寂寞,恰好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恰好有这么一个合适的时机,怎么到了你这里,如此多说道?你若再啰嗦,我便反悔了!”
轻靠在他肩头,我凑到他耳边,问:“我只问一次,你就说,到底娶不娶?”
“娶!”
那厮即刻回答。
于是马车内便好一阵爽朗笑。这一阵笑直笑得我泪水横流,直笑得裴少玉半张脸哭半张脸笑,表情竟是奇异至极:“花锦绣,我知道你为我一定受了很多苦!这些年,我早已深知他的手段,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花锦绣,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但我只想告诉你,裴少玉自打第一回见到你,便对你情根深种。裴少玉不会温柔体贴,不会与你说那些山盟海誓情话,甚至如今连给你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性/福都不能,但裴少玉活着一天,就不会对不起你!”
我瞧着他那张脸,以及那双眼,只觉心已抽紧。正要说话,他却又道:“花锦绣,裴少玉什么都给不了你,只能给你这个人,这颗心。从今往后,只要你说一,裴少玉绝不说二。”
他越说越激动,就连额上青筋都已暴起。我终于崩溃,不由痛哭失声,道:“裴少玉,你越是这般,越令我心痛!他怎能如此残忍对你?!裴少玉,你真的不在乎,他到底对我做了何?”
裴少玉歪头,朝着我的方向,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不管他曾对你做过什么,都已经是昨夜的事了。咱们无论做人还是做仙,不是都应该朝前看,别回头么。”
“是!的确应该朝前看。”我握紧了他的手,幽幽道:“怎么说咱们都是九重天的仙,就算你是个没肉身子,就连幻躯都弄成如此的低等小仙;就算我是鸠占鹊巢,活得最憋屈的星君,但只要咱们还活着,就有希望。总有一日,我会亲手铲平魔界!将新仇旧恨一一朝他讨还。”
那厮就连连晃头,道:“花锦绣,听我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你真心和我成亲,咱们就别再理这些繁杂事,只寻一处安静地方,你我岂不优哉游哉?”
嗯了声算是回答,但我却知,与陆少卿的这段孽债,迟早要寻个解决办法,否则又何来优哉游哉?!
便暗自下了决心,只要我与裴少玉成了亲,就立即带他回九重天,待到安顿好一切,我必会再回人界。
陆少卿,我只希望你好生的活着,等我归来。
☆、大喜之日
凤城;郊外。
马车走走停停,足又行了一日一夜;待到第二日黄昏时分;方停住。
我见裴少玉仍睡着;便先下了马车,只当透透气。而脚沾了实地,便是好一通伸腰踢腿。只觉连日来奔波,虽吃喝车上早已准备充足;但这副肉身子却终究不抗捱;竟已是万分疲累了。
正是黄昏。
展开双臂,我朝着夕阳深呼吸几回;很想就地躺下,美美睡上一觉。可眼下还不是休息之时,我们总该先寻一处落脚地,却不能将这马车当家,一直走不停了。
而再回首,却见那辆马车以及赶车人皆已凭空消失,唯余下裴少玉瘫在地上。便惊呼一声赶过去,我忙忙要去扶那厮,一叠声恨赶车人竟是如此不负责,将人撂在泥土地上,一句话不交代就走。
那厮就笑,道:“怕什么,泥土地能有多脏?反正我这一疙瘩一块的都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了。脏也是裴少玉,干净还是裴少玉,你如今想要反悔都没门。”
那心中的气就烟消云散尽,我不由嗔怪他:“你却莫要得了便宜又卖乖!看你将我惹恼了,不将你撇在此,令你被野狗吞吃了。”
那厮就故作夸张,挤眉弄眼地问我:“痴儿,你真舍得?!”
就垂了眸光,我张了张口,终是叹口气,道:“裴少玉,你明知自此以后你我寸步不离,怎的还问?”
那厮便闭上一双混浊眼,也幽幽叹息一声,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我:“后悔么?”
“你说呢?”
“痴儿?!”
“我说笑的。”
那厮方放了心。而我却心中愁苦,这突然没了行路工具,虽我可飞行,但总不能一直驮着裴少玉踏云吧?
于是便放眼瞧,正瞧见前方不远处,有星星落落人家。我心中便打定主意,忙用仙法捏个木轮车,将裴少玉搀扶上去,一路推着他,朝那些人家而去。
一炷香后,我们已到了这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推着木轮车一直往内行,我猛地瞧见一户人家,紧闭门上黏贴的红底黑字“招租”字样。
隔着一圈木栅栏抻头朝内瞧,便一眼瞧见院内悠闲走的几只鸡鸭。垂首,更是瞥见墙角栽种的四季菊。我钉在原地,只觉再也挪不动半步。抬手撕掉那张招租红纸,我轻叩门环,不多时就有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前来应门。
她眯起眼瞧我,我便将手中红纸招了招,道:“婆婆,可是要招租?”
那老妇人仔细打量我,嘟嘟囔囔道:“招租招租,一个月三两银子。你愿意与我同住,我就每日为你做吃做喝,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搬走。你先随我四处看看,可满意。”
我原地立住不动,只是又问:“婆婆,我想常住,并在此处成亲生子。”
勾头瞧一眼裴少玉,那厮却闭紧了口,竟不掺言。
“想常住就常住吧。不过要在我家成亲生子是需格外加十两银子的。但这十两银子你不白付,你要是不嫌弃婆婆老了啰嗦,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果信得过婆婆,婆婆愿意为你看孩子。婆婆年轻的时候,也生过孩子,只可惜那死鬼和两个孩子先后都走了,如今只剩婆婆一个了。”
她边说边往院内走,竟是自顾自地嘟嘟囔囔。我忙轻声问裴少玉意见,那厮就点头。于是便推着车紧随其后,进了院门。
而我自背后瞧她佝偻的背,再听她那些话,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原来能够长命百岁,有时也不是一件快乐事。
“早知道我当初一定要死在他前头,让他记挂着总好过现在这样孤零零……”
那老妇人还在不停嘟囔着,似好久未见到可以说话的人。
“痴儿,要是你可以选择生死的话,你想先死还是后死?”那厮便抬头,目光茫然地穿过我,瞧着前方。
我明知他什么都瞧不见,心内仍是重重一跳。不由停住脚步,垂首瞧那铺地的青砖,耳内已满是裴少玉那句话,心内更是百味陈咋。
如果能选择?嗬,若是能选择,该有多好!
但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这小院,这青石板路,这三间茅草屋,岂不正是我梦寐以求去处。可木轮车上软塌塌瘫着的人,却早已不是那位白衣道爷。想来世事竟是如此弄人,我日思夜想可以寻这样一处归宿,却不想终寻得了,那与我共度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
“我不知道。”我只觉满口苦涩,而那厮已又道:“我和婆婆一样,我也希望你先死。”
“为何?”
“因为我若先死了,怕你一个人孤零零,会日夜思念我。”那厮笑道。
便赏他一记爆栗,我将目光放远,却见夕阳余晖早已染红天际。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生火煮饭,便有炊烟渺渺升起。
“花锦绣,我希望咱们可以生一个孩子,多了不好,听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而且你那次有孕,都要把我担心死了。”
“……”
“不过就算你只为我生一个孩子,我也难免有些担心。”
“担心何?”
“担心咱们的孩子像你那么喜欢爬树。”
那厮轻笑,补充道:“傍晚的时候,你已经煮好饭了,可孩子却没影儿了……”
空气中似已有了淡淡饭香。我便见到小妇人腰系围裙,手拎锅铲,忙忙出门来,是要唤孩子归家吧?必然不远处的树上,是有个孩子盘踞在枝杈间的,却只是顾着玩儿,竟三请四唤也不愿回。
屋子内想必早已摆好了几样小菜,或许还会有一壶烧酒。男人端坐主位,拉下脸等着训斥那贪玩鬼。可当见了一身泥猴般的娃娃,脸面上的怒气便消了,只说一句:“饭菜都凉了,还不赶快去洗手吃饭!”
妇人是要不停给孩子夹菜的,是要给男人添酒的,却忙得自己忘了吃喝。她一张脸虽早已被岁月侵蚀,却布满温柔笑意,就连一双眼,都应该是目光柔和了。
被岁月磨砺过的女子,总是最温和呢。
深吸口气,我突然在这夕阳余晖下落了泪。只觉来尘寰走了一遭,唯有此才是最真实的过日子。
恍惚间,过去岁月那所有跌宕起伏,都不及寻常人家的寻常一日了。
我顾不得抹掉脸面上泪珠子,只大声唤住那还在说个不停的老妇人,迫不及待道:“婆婆,多少银子我都租!我只想在此长住,直到不得不离开。”
自包袱里掏出那紫玉匣子,我拿出几片金叶子,只说权作三个月租金。虽我知这些赤金叶,足以买下村西那三间崭新大瓦房,但却实在撩不过自己的心。
第二日我早起,去集市置办了所需用品,又马不停蹄的里外收拾,待一切作罢,我方心满意足的坐在屋内喝茶。
裴少玉便偷笑我痴病发作,说是日子长着呢,何必这样劳累自己。但我只言:“我只怕晚了,一切就都来不及。”
那厮也不深究,只说乏了,令我搀扶着上塌休息。
而一晃眼,便已过了三日。
夜。
群星拱月。
红烛已高燃。
门窗上皆贴大红双喜字,桌案上摆放一对高燃的红烛,并放四碟糕四碟果。
大红的床幔,大红的鸳鸯枕,大红缎子面被,大红的喜服。
喜服已换好。
裴少玉身着喜服,一张脸似也被这红烛染了色,这一向不要面皮的厮,今夜竟一直低垂着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