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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虽然睛朗的天气有美丽的船只,和那笼罩着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紧裹在大氅里的基督山却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过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记忆里复活了。迦太兰村那盏孤独的灯光;初见伊夫堡猛然觉悟到他们要带他到那儿去时的那种感觉,当他想逃走时与宪兵的那一场挣扎;马枪枪口触到他额头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动而可怕的现实。象那些被夏天的炎热所蒸干、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渐渐贮积起流水的小溪一样,伯爵也觉得他的心里渐渐地充满了以前几乎压毁爱德蒙·唐太斯的那种痛苦。他再也看不见那晴朗的天空,那美丽的船只,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布满乌云,庞大的伊夫堡象是一个死鬼的幽灵。当他们抵岸的时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迫切催促的口气说:“先生,我们到岸啦。”
基督山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块礁石上,他曾被士兵凶暴地拖上去,用刺刀顶着他的腰走上那个斜坡。当初唐太斯眼前漫长的路程;现在基督山却觉得它非常短。每一桨都唤醒了许多记忆,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样浮升了起来。
自从七月革命以来,伊夫堡里便不再关犯人。这儿现在只住着一队缉私队。一个看守在门口站着,等待引导访客去参观这个恐怖的遗迹。伯爵虽然知道这些事实,但当他走进那个拱形的门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楼梯,向导应他的要求领他到黑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变成了惨白色,他的心里在一阵阵发冷。他问旧时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但他们不是退休,就是转业去做另外的行当了。带他参观的那个向导是一八三○年来的。向导把他带到了当年他自己的那间黑牢。他又看见了那从那狭窗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又看见了当年放床的那个地方。但那张床早已搬走了,床后的墙脚下有几块新的石头,这是以前法利亚长老所掘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发抖,他拉过一个木凳坐了下来。
“除了毒死米拉波[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敌用毒药毒死。——译注]的故事以外,在这座监狱里还发生过什么故事没有啊?”伯爵问道,“这些阴森可怕的地方竟关押过我们的同类,简直不可思议,关于这些房间可有什么传说吗?”
“有的,先生,狱卒安多尼对我讲过一个关于这间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个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他的狱卒。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名和长相了,但一听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棕色的短褂和钥匙串。伯爵似乎现在还能听到那种玎玲当啷的响声,他回过头去,在那条被火把映得更显阴森的地道里,他好象又见到了那个狱卒。
“您想听那个故事吗,先生?”
“是的,讲吧。”基督山说,用把手压在胸膛上,按着怦怦直跳的心,他觉得怕听自己的往事。
“这间黑牢,”向导说,“以前曾住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为他富于心计。当时堡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疯长老。”
“啊,真的?是疯子吗?”基督山说,“他为什么会疯?”
“他老是说,谁放他出去,他就给谁几百万块钱。”
基督山抬头向上望,但看不见天空,在他和苍穹之间,隔着一道石墙。他想,在得到法利亚的宝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宝库之间,也有一道厚厚的墙啊。
“犯人可以互相见面的吗?”他问道。
“噢,不,先生,这是被明文禁止的,但他们逃过了看守的监视,在两个黑牢之间挖一条地道。”
“这条地道是谁挖的呢?”
“噢,那一定是那个年轻人干的,当然罗,他身体强壮,而长老则已年老衰弱。而且,他疯疯癫癫的,决想不出这个办法。”
“睁眼的瞎子!”伯爵低声说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个年轻人挖了一条地道,至于如何挖的,用什么工具挖的,谁都不知道,但他总算是挖成了,那边还有新砌的石头为证明。您看见了吗?”
“啊,是的,我看见了。”伯爵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嘶哑了。
“结果是:两个人相互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长老生病死了。您猜那年轻人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他搬走那具尸体,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墙壁;然后他走进长老的黑牢里,把进口塞住,钻进装尸体的那只布袋里。您想到过这样的计策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似乎又体验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时的万种感触。那导游继续讲道:“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他们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认为他们不会给犯人买棺材,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顶开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规定。他们从不埋葬死人,只是给死人脚上绑上一颗很重的铁球,然后把它抛到海里。结果是:那个年轻人从悬岩顶上被抛了下去。第二天,床上发现了长老的尸体,真相大白了,抛尸体的那两个人说出了他们当时曾听到尖声的喊叫,但尸体一沉到水里,那喊声便听不到了。”
伯爵呼吸困难,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的心被痛苦填满了。“不,”他喃喃地说道,“我所感到的怀疑动摇只是健忘的结果,现在,伤口又被撕裂开了,心里又渴望着报复了。而那个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门说,“此后听到他的消息吗?”
“噢,没有,当然没有。您知道,下面这两种情形他必定得遭遇一种,——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竖跌下去,如果从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会摔死,如果竖跌下去,则脚上的铁球就会拉他到海底,他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可怜的人!”
“那么你怜悯他吗?”伯爵说。
“我当然怜悯他,虽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么意思?”
“据说他本来是一个海军军官,因为参加拿破仑党才坐牢的。”
“的确!”伯爵重又自言自语道,“你是死里逃生的!那可怜的水手只活在讲述他故事的那些人记忆里。他那可怕的经历被人当作故事在屋角里传述着,当向导讲到他从空中被大海吞噬的时候,便使人颤栗发抖。”随后伯爵提高了声音又说,“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号。”
“噢,维尔福,维尔福!”伯爵轻轻地说,“当你无法入眠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常常使你想到这件事情!”
“您还想看什么吗,先生?”向导说。
“是的,如果你可以领我去看一下那可怜的长老房间的话。”
“啊!二十七号。”
“是的,二十七号。”伯爵复述一遍向导的话,他似乎听到长老的声音隔着墙壁在说。
“来,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说,“我想再看一看这个房间。”
“好的,”向导说,“我碰巧忘了带这个房间的钥匙。”
“再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给您,先生。”
“不,带走吧,我能够在黑暗里看东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号一样。他们说,他是那样习惯于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出一枚针。”
“他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练就那种功夫。”伯爵心里这样自语。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伯爵说得很对。在几秒钟以后,他对一切都看得象在白天看时一样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过的黑牢。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石头,那墙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记,那是我以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那些数字!我记得清楚呀!这是我有一天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塞苔丝的年龄的,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父亲是否还活着,美塞苔丝是不是依然年轻,那次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背叛!”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塞苔丝的婚礼。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这样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向导说,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到了那儿,另一些纪念又冲到伯爵脑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长老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这些东西不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里禁不注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曾关在那儿的,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外表,”
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那十年时间一定很难过的。”
唐太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但却已两次对他表示同情的向导。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只几块银币,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们的真实价值。“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吃惊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您的慷慨我无法理解!”
“噢,非常简单,我的好人,我也曾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感动。”
“那么,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也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纺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听我说,”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的。’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找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石板,找到了——”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留着吗?”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象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拿,先生。”那向导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样,能分辨善恶,——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间还能互相沟通的话,如果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服从,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除去我心中剩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如果不变成满足,也会变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亚长老的知识宝藏,这是法利亚长老论建立意太利统一王国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过来,他的眼光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送给你。”
“送给我?”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把他刚才找到的那卷布条藏在怀里——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更珍贵——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马赛!”然后,他回头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