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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漏了陷,可是一低头,瞥见这双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纤细而苍白的手,我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钟慧慧没有刘晓晓漂亮,可是她却健康而乐观。我的手掌永远是温暖而红晕的。他就算再明察秋毫,就算观察力再强,也没有办法透过我这身皮囊看透我的本质。毕竟,事实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就算我告诉他,他也不一定相信。
我敷衍着笑了两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明远却好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事?”
“我为什么要问?”我反问他。
他看着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唔,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
“噗——”我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听到他说这话,满口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弄湿了一地。天晓得,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儿了,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大家开开玩笑的也就算了,他就这么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要我怎么回答才好。
“嗯?”他缓缓凑过来,浓烈的眉眼越考越近,深邃的眼睛里有浓浓的笑意,却不见丝毫戏谑,看起来,就好像是认真的。
我已经不敢看他了,飞快地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说了一句“我困了,睡觉”,然后逃避地蒙上被子,把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明远他——是认真的吗?我心里说不出的担心。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男孩干净而纯粹的感情,炙热的情怀,难道都要毁在我手里的吗?
被子里闷闷的,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可我不敢探出脑袋。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畏惧和心虚,让我没有办法正常地面对他,尤其是当他说出喜欢这样的字眼时。
“晓晓,”被子外头传来他的声音,低而轻柔。我不敢动,也不肯回应,假装已经睡着了。外头静了一会儿,然后脑袋上方的被子被人轻轻地拉开,新鲜的空气顿时充盈着我的鼻息。
我睁开眼瞧他,明远一脸无奈地低头看着我,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一黯,道:“你睡吧。”说罢,帮我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回了旁边的病床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已是严冬,门外寒风肆虐,时有呼啸声过,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屋里却静谧一片,就连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都那么小心翼翼,几不可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明远依旧在,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于是开口让他回去。他却不以为然地朝我道:“我心里有数。”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头越是不安,有些不高兴地道:“你别老这样自以为是,总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觉得你放弃去刑侦大队来照顾我,我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开心得忘乎所以吗?一点也不,我只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你这样做,我只会觉得压力很大。”
明远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看着我的眼神明显有些失神,尔后自嘲地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好好休息。”说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我无法用词语来形容那种感受,闷闷的,好像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只得不断地往心里头压,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某些事情的发生,这和之前回到1981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虽然物质条件比较差,虽然我又当爹又当妈,可我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无力感。明远——他的心思我已经完全捉摸不透了。
在病房里住了半天后,我决定出院。念头一起,就立刻去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宿舍,倒把小圆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接住我的东西,问道:“不是说还要住两天,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我往床上一倒,闷闷地回道:“病房里闷得很,还是宿舍好。”
“咦,金师兄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小圆一脸担忧地凑过来,认真地问我,“你们两个不会是吵架了吧?怎么金师兄今天没送你回来,天呐,你们两个不会是分手了吧。”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宿舍里其余的几个人闻言顿时激动了起来,一古脑全凑过来大声地嚷嚷,“啊,你们俩分手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白天鹅去捣乱?”“……”
我的脑袋顿时有两个大,这几位姑娘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呢。
“说什么呢?什么分手!”我又气又好笑,费力地坐直了,朝她们大声道:“我又没跟他好过,说什么分手?”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圆都有些生气了,“就算吵架了也不能这样胡说八道啊。咱们学校谁不晓得你们俩是一对儿?那个——范雅丽,你说刘晓晓跟金师兄是不是一对儿。”
范雅丽认真地点头,“没错儿,刘晓晓跟金师兄就是一对儿。”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金明远,算你本事!
睡了一下午,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圆把我叫醒。头又开始有些痛,脑子晕晕乎乎的,我赶紧起床吃了几颗药,又抹了把脸,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小圆照例给我打了饭,只是我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食不下咽,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难受得紧。早晓得这样,上午就不该出院。还正后悔着,宿舍里电话铃响,竟然王榆林打来的。
“你怎么就出院了?”他在电话那头问我,声音里明显带着担忧,“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还没好呢,得再好好休养一阵。”
我道:“不愿意在病房待着,特别难受。索性还是回来住,反正也就是吃吃药,在这儿也是一样的。对了,那个——你什么时候去教室?”
我这会儿提教室的意思不言而喻,王榆林自然也明白,所以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回道:“你身体还没好,等你好些了我们再细说。反正——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查出来的。”
我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知道王榆林的顾虑,想了想,便应了。两人又叨唠了几句,尔后才挂断电话。
明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来电话,我一边等一边心里想,是不是今天我那番话把他给气到了,所以他闹别扭了?
等到晚上都快熄灯了,他还是没有消息。我倒还没什么反应呢,宿舍里其余几个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小圆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真跟明远吵了架。更离谱的是那个范雅丽,还特别不高兴地跟我说,不能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等晚上睡下了,翻了几个身,这才猛地意识到,这姑娘是在说我跟王榆林呢。
这不就是打了个电话,至于么……
四十五
第二天早上八点,宿舍里的几个姐妹全都去上课了,明远忽然来了电话,问我起了没。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似乎很低落。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明远一向都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高兴的时候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沮丧的时候——自从他十岁之后,我就很少看到他沮丧的样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会忽然变得这么低落?
我一时没忍住就问了出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道:“我过来看你,见面再说。”说罢就挂了电话。我赶紧想叫住他,可已经太迟了。
这一刻,我的脑袋有两个大。我们这公安大学的女生宿舍以条件差、阿姨凶而闻名于全省高校,傲视群雄,其余高校无不甘拜下风。就拿我们这十二栋来说,楼下集合了三个中年阿姨,个个膀大腰圆,声音高亢,平时说话就像吵架,要真吼起来,简直就跟在你耳朵边放炮似的。听说以前也有不信邪的男生,仗着喝了酒非要冲进来跟喜欢的女生告白的,结果被三个阿姨围堵攻击,吼得险些没脸在学校里混了。
明远在学校好歹也是个名人,这要是被阿姨一顿吼,岂不是马上就传得全校皆知,丢脸丢大发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于是赶紧起床换衣服,刚准备出门,就听到他在外头敲门了,“晓晓,你在吗?”
真是奇了个怪了,刚才没听到阿姨的吼声啊。难道他翻墙进来的?
我赶紧打开门,一眼瞧见站在门口的他,除了脸色有些憔悴外,倒不见阿姨们留下的痕迹。“你这是怎么进来的?”我疑惑地问。
他回道:“从门。”说话时人已经进了屋,把手里的早餐递给我。热腾腾的白粥和刚出炉的包子。我肚子正饿着,也不讲什么客气了,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顿时幸福得直啧嘴。“这包子…这包子……”
“驴肉馅儿的,”他看着我笑,“我特意去东大门买回来的,以前我姑姑就最好这一口。”
我:“……”
见我没说话,明远他又问:“你怎么就出院了?我去问过医生,他说你身体还没痊愈,最好还是再多住几天。”
我嘟嘟囔囔地解释道:“就是不愿意在病房里待着,难受。方正就是吃药,哪儿吃都一样。哦,对了——”我赶紧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去,“你今儿怎么没去警局?不是说已经去那里实习了吗?”
他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眉目低垂,长长的眼睫毛便把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潘队给我放了假,让我休息几天。今儿换林子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给他放假。我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剧情,通常被放假的都是办砸了事儿的,所谓的放假不过是变相的惩罚。难道明远第一天上班就做错了事儿?照理说不应该啊,以他的小心谨慎……
估计他都瞧出我在胡思乱想了,咳了两声,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我没犯错儿,就是昨儿正巧遇上出任务,潘队就带我过去了,结果……”他顿了许久,才缓缓地继续道:“结果死了人……”
死…人…
我被他吓得老半天没说话。那个什么潘队也太儿戏了吧,怎么能带着实习警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幸好是没受伤,可我看他现在这样子,只怕是吓得不轻,搞不好心里都有阴影了,以后还要怎么做警察。
“我没有被吓到,”明远看着我,脸上的情绪很复杂,好像在纠结于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警察…不是应该代表正义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被吓到,而是精神上深受打击。我想不通,以明远精神力量之强大,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低沉。
“昨天……”他没有瞒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昨天中午,有人报警说市中心商业大厦有人挟持人质,等他们赶到时,场面已经几乎失控。事情的起因是包工头拖欠工资,几个民工几番讨要无果,最后竟挟持包工头上了天台…
我听到这里已经大概猜出了后续的发展,想来最后被击毙的并非克扣工人血汗钱的包工头,而是讨钱无门的某个工人。难怪明远会有如此无奈而又郁闷的心情,换做是我,只怕世界观立刻就会崩塌。
忽然想起之前王榆林对明远的评价,我的心里陡然产生一种惧怕,也许明远的心态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变化,当代表正义的一方已经扭曲,他是不是从现在起就已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准则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代表着正义,才会有后来的事情。
我心里很沉重,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如果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说服他?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明远有些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晓晓,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章老头说过的那个案子,一年多后,他就会犯下可怕的罪行,并因此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很害怕,这些天来我一直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因为每次只要一想起来就特别痛苦,好像有一双一抓不断地撕挠着我的心脏,痛得我喘不上气。
“晓晓,你怎么哭了?”他着急地站起身,径直伸手抚摸我的脸颊,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安,“是不是我刚刚说的事吓到你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中一片湿润,原来不知不觉真的掉眼泪了。
“我没事儿,”我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地想挤出笑容来,“我就是…就是有点儿想吃甜甜圈了,凤梨味儿的,特别想。”
明远幽深幽深的眼眸一直盯着我,“好,我们去吃甜甜圈,凤梨味儿。”
等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就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虽说刚刚只是个借口,可说出口确实挺丢人的。幸好明远不喜欢跟别人多嘴,要不,这事儿传出去,我只怕这半个月都不用出门了。
我吞吞吐吐地不肯再走,迟疑着道:“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不就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