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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来救护车,将他送去医院挂急诊。他微张的双眼因充血而鲜红一片,青紫的双唇无法并拢,却依旧喃喃说着什么,我倾身向前,无法分辨。
从他口袋里翻出手机,我打电话通知了他老婆,不出一刻钟,那个美丽贤惠却无比憔悴的女人踢着拖鞋形色匆匆地赶到病房,我叫她一声师母,她愣在当场,过了许久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跟老袁半年前就离婚了。”女人对我如是说。
我感到愕然。站在走廊尽头抽烟,望着窗外这城市的点点星火,突然感觉浑身瘫软,一双手再也无力托起什么,抓住什么。
这份龌龊的爱情,竟还在地狱深处,放出那么星点幽光。
回家之后,我依然无所适从,找出老毕诗选,随手翻了一页,想寻求点慰藉,不知为什么,这本呓语集最近俨然成了我的福音书。
你在风雨中奔跑
双手紧握战斧
那利刃从未砍向你的敌人
而是那嫩绿的生长
那翻飞的翅膀
还有那身边敞开的宽广
你爱这个世界
却杀死身边的一切
你明明无耻
却又那样无辜
你睁大双眼
怪这个畸形的世界
而世界
就这样消失在你眼前
我却爱你
爱你的无耻
竟能如此无辜
——毕柯诗选(第一章?无耻之徒)
老毕这骚人。我合上诗集,坐在沙发里,总觉得懂了几分,又似懂非懂。他想告诉我什么?
我拿出电话,盯着通讯录看了很久,才终于拨通了左宁的电话,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他显然有些惊讶,说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都。我说难道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他说我猜你是想让我过去陪你睡觉对吗?我有些尴尬,他这么坦然,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差不多吧,你想过来吗?
他没说话。我叹气,说不想来也没事,叔叔就是有点……
他好像微微抽了口气,这都能让我听清,信号真他妈好。
我知道他不一定还相信我说的话,在经历了这么多荒唐的事情之后,而且很大一部分程度上讲,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我抬起头,镜子里浮现出一个已入中年令人厌恶的男人:他自私,多疑,急于否定一切;他尖酸,刻薄,还时常发出下流的叹息。
我就是这个男人。
我想陆迟说的不假,在从前那些甜言蜜语从未吝啬过的日子里,我不过是一个感情骗子罢了,那时谎话张口即来,如同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寻常,而如今撕下了伪装才发现,真正想说的话,总是如此难以启齿。
有点……想你了。我说。
“这么晚了。”他的语气依旧淡然,像是不愿失去某种尚存的尊严,“打算给多少?”
我一愣,然而立刻便反应过来,嗓子发苦,说你想要多少?他想了想说,上次一千八,这次怎么说也得两千吧。我说两千太少了,两千五吧。他表示同意:我现在打车过来。
然后我们像过去七百多天一样,相拥,结合,从前我只喜欢后位,今天却坚持与他正面相对,而他似乎很不愿直视我的眼睛,无论我怎么坚持,他都偏过头,盯着床头的台灯,终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懊恼地瘫软下去,再没了半点兴致。他推开我,依旧很淡然:结束了吗?我去洗澡。
我一拳砸在床头那盏彩色玻璃台灯上,满腔无名火,不知道朝哪儿发泄,而他早已翻身下床,浴室里流水潺潺。
不过是场发泄罢了。我安慰自己,又不是真的阳|痿了。
中年人时起时落,看得淡点比较好。或许该买点药,伟哥之类的,墙上的挂钟建议我。
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在沙发里震动起来,鬼使神差般的,我竟然拿起来按下了接听。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几分惊喜,然而立刻又沉了下去,“你爸说他错了,不该打你。”
终于?我一时无言。
“你说句话行不行,妈求你了……”女人很执着,“你爸想通了已经,他不介意你是……那个了。”
哪个?我静静地听着。
“……好吧,妈撒谎了,你爸他还没……但是过一阵子肯定能想通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我很想拿什么堵上她的嘴,“不过妈能接受,你告诉妈,你那个……对象,他叫什么?是学生吗?”
已经工作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学生,至于叫什么……您看这样好不好,改天我登门拜访,给您道个歉。
“喂喂……”听筒里,女人急于追问。
我握着电话,抬眼瞧见左宁正站在面前,他看着我,冷冷地说贾臣,你以为你是谁?
我动了动嘴唇:你出柜了?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混蛋。
你爸打你了?我又问。
这事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说。
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关系很尴尬,就像又回到某个原点,到头来,仍然是他在付出,只有一点不同:谁都不会有收获。
孟琪琪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扎营,不断地凸现又沉淀,我只需想起那一句,就足够气力全无。
如果做错过什么,是不是就永远得不到原谅?
每个人都在这人生的路上不断犯错,我们在祈求他人原谅的同时,却从未试着去原谅他人。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突然拉过他,细细地吻他,说你回来吧,叔叔不能没有你。
我一直觉得他不够聪明,但他只不过装傻罢了。
也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我才会醉酒一般,说两句肉麻的真心话,也算是应了这良辰美景,美人坐怀。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当
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好似干草地上的风
或我们干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却没有形式,呈影却没有颜色,
麻痹的力量,打着手势却毫无动作;
那些穿越而过
目光笔直的人,抵达了死亡的另一王国
记住我们——万一可能——不是那迷途的
暴虐的灵魂,而仅仅是
空心人
填充着草的人
——毕柯诗摘(艾略特?空心人?第一节)
老毕诗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偶尔晚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左宁在我的怀里,起初是僵硬的,而后一点点融化开,他抬头看我,说贾臣,我……
我堵上他的双唇,竭尽所能的温柔了。大概我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那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过。
如果不是因为突兀的手机铃声,我大概已经对他说出那句话了,不管是否真心,起码这一刻我没有什么目的。
“接电话吧。”他轻轻地推开我,走去电视柜旁边替我拿来手机。
一看号码:新波网运营部主管。
“怎么回事你贾律师?”声音急促,像是有大事。
“发生什么了,你慢点说。”我试着稳定他情绪。
“你被盗号了还是怎么的?发那种微博?”他有点质问的意思。
“发什么了?”
“不是你发的就行,估计你是被盗号了。”他略有安心,“网站先把你账号冻结了,查清楚再解封,你自己也想想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或者账号跟别人共享过之类的。”
我赶紧打开笔记本,微博已经被删的差不多了,几个大论坛上还保留着事件的经过截图,我研究了一会儿,总算是有点眉目。
晚上袁城在我办公室喝酒的时候,我还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着微博,就在我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一条以我账号发出的微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那条微博是这么写的:阳光集团的案子,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再也坐不住,想就此澄清,换一个良心上的安慰。
我头皮发炸,觉得这事蹊跷,虽然只点名阳光案,没抖出任何有价值的料,但是已经成功地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而且如果不是我清楚的知道,这条微博不是出自自己之手,在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它像极了我的内心剖白。
我有些站不稳,慢慢地跌坐在床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填不进来。
25、且听风吟 。。。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我爸教诲,要我刚正不阿做事,挺直腰板做人,后来我才发现,他那不是教诲,而是教毁,教着教着,差点没把我毁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代沟,因为在他那个年代,儿童们都这么唱歌:我是小溪流,一直向前流,小溪流啊小溪流,一直向前流……于是所有人都是那样清澈洁净的向前流着,毫无掩盖的流淌着,短衣少食,仍然觉得生活如蜜,就像农夫山泉,还有点甜;而在我的年代,少年们都这么唱: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嘿),烈火遍地烧,胜利凯歌冲云霄,七亿人民团结战斗,红色江山牢又牢……一边高唱红歌,一面逼得领导跳湖,师长投井,一边跳着忠字舞,一边打断亲人的腿,没有情感,只有背叛。
到如今,牙牙学语的小孩都会这么唱: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主流价值观就是这样,它在前面一路狂奔,使你只能望其项背,永远趋之不及。
对于微博门事件,我大概有了眉目:被人打残那天晚上,我的笔记本曾经失窃,这东西就跟陈冠希的硬盘一样,加密再周全也总能破解。我猜想大概就是那一次,让我丢失了微博账号的密码。
先是在肉体上摧残我,然后在意志上瓦解我,这招有点像老毕开头绑架我的那一段,但我敢肯定,这次一定不是老毕。
那么到底是谁在幕后导演这一切?陆迟是不太可能了,因为口口声声喊着要报复谁的,一般都没那个本事,纯粹赚个口舌之快,过过嘴瘾,阳光集团案情复杂,关系错综,且公权力也参与其中,敢跟顶上青天叫板的,还轮不到他。
左宁见我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说要不要去放水,洗个澡可能会比较舒服。
我摆摆手,叹了口气,说叔叔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得抓紧时间解决,说完便要出门,走到门口却又转回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说你今晚就别走了吧,在家等我回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他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不走。
他的发梢散出丝丝清香,我叹了口气,想再说两句甜蜜的话,却发现声音停在舌尖之上。于是俯身吻他,尽量的细软绵长,良久才分开,余味绕梁。
我突然鼻子一酸,有点悲从中来,想这都什么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弄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拿了钥匙下楼,我坐在车里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林寒川的。今天把他惹恼了,我知道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没想到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设下埋伏,引我入套。
早上那个电话里我理直气壮,想拿证据威胁他,但却忘了他在本城系统内已经可以只手遮小半天,以自己的身份硬碰硬,无疑以卵击石,我后悔不迭,这些年处处忍气吞声,甘于做人裙臣,怎么最近如此浮躁,沉不住气。
电话响了很久,我心里忐忑起伏,不知剧情将往哪个分支发展,是生不如死,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他一心办我,我也一定挣个鱼死网破,不会留一丝余地让他苟且。
响了有七八声,他终于接了电话,声音懒洋洋的,说怎么了大律师,终于想通给我来电话了?我点头哈腰装孙子,说林检啊,上午我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罪行不行?他冷笑,说贾臣你就别跟我这装了,赶紧来燕园,志永要跟你喝两杯!
我一咬牙,心说今晚我就跟你耗上了,大不了两百万吐给你,只求你还我几天太平日子。说实话,三十岁之后,我便时常有无力之感,总觉得时日无多,唯有平凡安稳的生活,能给这条轻如鸿毛的生命带来些重力,使它能够暂时沉淀,使它不再随风飘高,随波逐流。
到了燕园,见到杭志永的时候,我觉得挺尴尬,他剃了个光头,确实是一番刚被放出来的景象,周围食客坐的稀稀拉拉,整个饭店死气沉沉,颇有一股遗体告别时的庄严肃穆。
我在林寒川边上坐下,他老人家脸色并不好看,阴沉如骤雨急降:“贾大状,你也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我们等了你一个晚上。”
老毕有意圆场,手捻佛珠朝我点点头:“来了就好。”
桌上的菜一筷子都没动,酸菜鱼,地锅鸡,酸辣土豆丝,我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97年,那时山花烂漫,纯真依然。
我端起酒杯先敬杭志永,说志永,欢迎回家。
上学的时候,杭志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