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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承睿轻咳一声,将心里涌上来的荒凉感压了下去,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案件上。金彪的案子收网在即,办完这个案子,他想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了,好像有好几年都没有休假过,他已经不只一次在茶水间听到下属抱怨跟着个不是人的上司,自己不休息,带累他们整帮人都不敢休息。
可休假去哪好呢?一个人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回父母家中听听唠叨是要的,但要他连续听完一个假期,那他宁可单枪匹马去对付十个八个持枪歹徒。
也许只能在自己的寓所里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了,最多去哪个会所运动一下,约一下黎承俊和席一桦,可是那两个逍遥自私的家伙自从确定关系后,便肆无忌惮地一心只过自己的小日子,谁也不耐烦出来陪陪他这个形单影只的老弟弟。
也许可以跟程秀珊出来喝杯东西?聊聊彼此的人生?黎承睿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程秀珊几年前就提前出狱,在受尽挫折后,她整个人都平和许多,与黎承睿真正成为知己良朋。两人前一次见面时,程秀珊隐晦向他提过有位中年男士对她有意,很巧的是,那个男人也是医生。
“心理医生。”程秀珊微笑着跟他说,“我能像今天这样在你面前能说能笑,说起来都是多亏了他,后来就自然而然,彼此间关系有了升温。”
黎承睿道了恭喜后,忍不住问她:“你,已经不爱吴医生吗?”
“怎么会不爱?”程秀珊微微地发愣,然后笑了笑,低头说,“因为太爱了,所以他一去,心里就很空很空,只靠我一个人,撑不了多久,我知道。所以我需要帮助。”
“你的现任,不介意被你拿去做替补吗?”
“说他是替补不对,谁也替补不了,他也不该替代别人,”程秀珊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缓缓地解释说,“我很依赖他,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回到幼稚园,做回小朋友,不知道怎么跑马路中间,车来车往,我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但这时幸好有个大人肯过来牵我的手,他肯这个时候牵我的手,”程秀珊低下头,红了眼眶说,“我一生一世都会跟他走。”
那么自己呢?黎承睿扪心自问,如果这时候有人肯把手放到他手里,他能一生一世都感激对方,并承诺一直牵着那只手不放吗?
不,我做不到。
黎承睿刚刚被压下去的荒凉感,又如白雾一般悄然弥漫。
这是一种哪怕置身最拥堵的人群,最喧闹的环境也会确认自己独自一人的荒凉。
有个部分确实空了,在他心底深处,被他亲手用刀剜去一大块血肉,硬生生丢出体外。也许当时犹如壮士断腕,充满不得不割舍的悲情,可是只有他知道,割下去才发现,原来剥离血肉如此疼痛,如此艰难。
旧伤也许能结痂,可是那块空出来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填充物,只能日复一日地任它继续空荡下去。
别人看他,以为不苟言笑,以为生性严谨,可只有他知道,他丧失了身体中重要的东西,那个重要的东西,关系着他会不会快活,会不会幸福,他亲手将这个东西抛舍,同时抛弃的,还包括欢乐的能力,包括肆意大笑的权利,包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兴致。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个少年,在少年远离了他的世界后,他终于理解他的所作所为。那是一种倦怠,对整个外在世界关上门,任它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也无动于衷的冷漠,与之相伴的,是绝对的孤独,一个人再如何精彩也无人唱和的孤独。若不是有日复一日繁忙的工作,层出不穷的歹徒,复杂多变的案件,黎承睿不知道单凭一己之力,如何却抵抗这种重逾千斤的孤独。
他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个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有能力的社会精英,他都如此难捱,那么在当时,那个小小的少年呢?
因为能进入内心的人很少,所以他才格外珍惜自己看重的人吧?
其实林翊策划的事与恨无关,他是极致孤独的人,未必有恨那么强烈的情绪,但他无法容忍体内的天枰倾斜,无法容忍既定的秩序被打乱。林翊的内心有关于规则严格的框架和判断,任何冒犯规则的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那个少年会花两年时间慢慢地,如同论证复杂的几何结论那样一步步开展自己的计划,他让陈子南体验到什么是带着恐惧清醒地死去;他让郑明修怀着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恐慌勒断脖子;他拿吴博辉的身体做实验,一道道复制了阿凌身上的伤痕,让他身为医生却无法救助自己的伤口;他知道庄翌晨重面子,席一桦好权势,这两个人,都不同形式地丧失他们在乎的东西。
这个过程,也是他匡扶自己内心秩序的过程。
只是他没有计算好感情,他到底还小,不明白爱一个人多不容易,不明白有些事,能钻法律空子,能漠视社会道德,却无法欺骗人的感情。
黎承睿啪的一下,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揉揉太阳穴,今天不知为何,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少年,想到心慌意乱。
不能再想了,黎承睿对自己说,哪怕再明白当初那个系列谋杀案的来龙去脉,然而有关那个少年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光阴荏苒,他能做的,只是在心里暗自希望,那个少年能在独自成长中形成健全的人格,能过上相对幸福健康的生活。
办公室外再度传来敲门声,然后被人大力推开,跟着他一块调到西九龙的老下属阿Sam穿着便服进来,大嗓门大大咧咧地喊:“阿头,有猛料。”
黎承睿抬起头,皱眉询问:“怎么?”
“刚刚接到泰国警方的消息,金彪在那边被抓到了!”阿Sam高兴地说,“过几天就会引渡回港,太好了,总算把这个混蛋抓到手。”
黎承睿精神一振,立即站起来说:“太好了,立即整合一下手头证据,这次一定要钉死他。”
金彪的案子太过重要,就连总部也高度重视,可是对方是常年与军队、警察对抗的毒枭,他在泰国一落网,香港这边警方内定的两名证人,不出一天,就在严密的人质保护措施下被人暗杀。
这么公然的挑衅和漠视,成功激起了警察们的愤怒,阿Sam几个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的老警察接到消息后险些掀翻桌子。黎承睿脸色阴沉,问:“我们手头最有利的两名证人被杀,金彪的案子恐怕会证据不足。你们想想看,我们这边还有争取转为污点证人的对象吗?”
他的下属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黎承睿喝道:“不要只想西九龙,金彪老巢虽然在我们区,但香港这么多帮派,他再小心也不可能只接触几个,立即给我查!”
“是!”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离金彪被引渡回港已经越来越近,可是污点证人却仍然没有着落,黎承睿身边的低气压越来越重,就连Lisa见到他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到了第三天,阿Sam终于找到一个能指认金彪的证人,但提起时,他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黄松平,人称老鼠黄,他姐姐曾经是金彪的女人,后来为金彪挡了子弹而死,金彪心里有愧,所以对他还算客气。有段时间甚至把他带在身边,要不是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壁,金彪没准会把他培养成心腹。”
“他能做什么证?”黎承睿问。
“他手头金彪贩毒的视频,本来是想勒索金彪,后来胆子小不敢拿出来,而且他本人就是证人,他曾经偷过金彪卖给香港毒贩的白粉。”
黎承睿皱眉问:“这次这小子怎么有胆转为正义使者?”
阿Sam古怪地笑了笑说:“因为他惹了麻烦,他想跟我们警方交易。”
“说重点。”
“他因为经济诈骗被抓,想通过作证,删掉那边的案底。”阿Sam摇头说,“问题是,抓他的人是我们的老同事了。他不同意。”
黎承睿想了想,问:“曾珏良?”
阿Sam一下笑了,说:“阿头你真是神机妙算。”
黎承睿淡淡地说:“金彪这边是重案,恐怕上峰也支持我们交易,看来,我要亲自回新界北一趟。”
“我也很想念阿敏和品叔他们几个,”阿Sam眼睛亮了,说,“干脆约出来一起喝茶吧。”
83、重逢(二)
老鼠黄一点都不像他的花名所暗示的獐头鼠目;相反;见到这个人时;连见多识广的阿Sam都咦了一声,实在是眼前的青年就外形而言超出他们预想太多。**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文质彬彬;气质上佳的男子;从头发丝到笔挺的袖口;从规矩干净的双手到熨烫讲究的西裤,他看起来就像TVB剧目中经常促进男女主角感情升温却只能躲在一旁含泪祝福别人成双成对的悲情男配。
这样一个人;抬起头来居然表情真挚,令从西九龙过来的一帮警察多多少少都有种意外。
只有黎承睿从头到尾对这个人视而不见;他命令阿Sam把人带进审讯室,然后自己与新界北的一干老同事握了手;进了监察室。
他坐下后开始聆听阿Sam与老鼠黄做交易,老鼠黄极懂得避重就轻,含糊其辞,说了半天等于没说,阿Sam在那边已经有些抓狂。
黎承睿却一动不动,他双手交叉支在下颌处,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有人大踏步过来,给了黎承睿肩膀一下,骂道:“臭小子,终于都舍得回来了吗?”
黎承睿忽然之间就感到眼眶酸涩,他站起来,回了那人一拳,却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哑声说:“阿品。”
时隔五年,黄品锡两鬓已经染了风霜,自从黎承睿调去西九龙,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上次见面还是在总部开会遇上,离现在已经过了两年。
黄品锡接替他当了新界北重案组的组长,警衔也终于挨到督察这一档,但做事风格一如既往的无厘头,杨警司退休后,新来的上峰不太赏识他这种风格,尽管升了职,但实际上压力却更大。
“还好吗?”黎承睿克制着自己,抱了抱老友的肩膀。
“能吃能睡能破案,有什么不好?”黄品锡笑嘻嘻地回答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摇头啧啧道:“不一样啊,看着越来越有总督察的派头,怎么,几时高升?”
黎承睿低头苦笑了下,说:“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我什么人,你还不了解?”
黄品锡叹气说:“以前是很了解,但现在不敢说了。你越升越高,我们这帮昔日的弟兄都不好上来乱攀关系。”
“阿品,”黎承睿佯怒道,“你就这么看我?”
黄品锡努嘴笑说:“难道我说错了?你看看自从你走后回来探过我们几次?西九龙那边风水就这么好?好过我们出生入死那几年?”
黎承睿一下沉默了,然后他想了想,低声说:“对不起。”
黄品锡倒不好再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算啦,一场兄弟,还真跟你计较这些吗?我告诉你,你走后很多事发生了,阿敏终于嫁掉了,去年的事,她本来想给你派贴的,但不知道合不合适,你那份礼金我替你给了,你回头记得还我钱啊,还有陈督察也结婚了,啧啧,真想不到平时不言不语一个,居然娶了鬼死那么靓的老婆,羡慕死那帮小的了。哦,阿良也有女朋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拍拖的,反正挺恩爱,那个女孩成天来我们这给他送汤水,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家那个女儿,还记不记得?大学毕业不回来了,说在那边找了个鬼佬作男朋友,我跟我老婆两个都被她差点气死,你说现在这些后生……”
黎承睿不自觉微笑了,他想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他被往事拖进了泥沼,却无法挣脱,这种情不自禁的微笑,竟然已经有好久没有试过。
“我听说你勇猛得不得了,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怕累,外面都传遍了,说西九龙的黎sir是罪犯杀手鬼见愁,有没有这回事?”黄品锡戏谑地调侃他。
“哪有,我只是,碰巧办了几件难办的而已。”黎承睿淡淡地说。
“包括这种?”黄品锡偏头,用下巴指着审讯室内,勾起嘴唇说,“我记得你以前最恨这种□交易。”
“没办法,人是要变的,”黎承睿低声说,“两害相较取其轻,金彪杀人越货,不能姑息,所以我跟上峰商量,认为可以跟老鼠黄谈谈。''。”
“是吗?”黄品锡似笑非笑,摇头说,“我是小警察,不懂揣摩上意,不过……”
他一句话没说完,门又再度被人推开,两人望过去,却见曾珏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声说:“我都说了不同意,黎sir,你这样直接带人来,未免太不尊重我们这边……”
“关门。”黄品锡喝道。
曾珏良猛然闭嘴,讪讪地转身关了门,黎承睿单手抱臂打量他,随后微微一笑,伸出手说:“阿良,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