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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日军控制了上海,商业领袖没有一个逃的过,全在日本人的逼迫下出资入股共同开厂,而长喜川的怀柔政策在内部长期受到非议,现在日本人有了底气硬来,所以他也逐渐被边缘化了。这么一来,反倒不再去逼迫林北雪,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落水危害一方,林北雪先前的作为反而算不上什么。
情况越来越恶劣。
十一月二十三日,无锡失守。
十一月三十日,常州沦陷。
十二月九日,日军迫近南京,发布最后通牒。
十二月十七日,浩浩荡荡侵占南京。
据日本人所著《南京占领记》所记:中国人在此一役,共丧生六十万人。
彼时,上海租界的国外报人尚未撤退撤走,拍电报将日军暴行发向世界各地,描述极其详细,各国外电又译回中文转刊上海报纸,御怀远在诊所看到时这份报纸时,只觉得手脚冰凉,想起日军占领宝山时的状况。
宝山本是吴淞炮台附近的富庶之乡,十余万人口,居民多是小康之家,富商比比皆是,穷苦之人较少。日本人对吴淞炮台久攻不下,恨之入骨,因此炮台甫一陷落就将军队开进了宝山,连抢三天,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很多青壮年都被拘捕,受尽拷打,而妇女受害更深,两百余名适龄良家妇女被捆绑起来送进城隍庙去惨遭蹂躏,第一天就有数十人悬梁自尽,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所有的妇女都被扒的一、丝不、挂,为了防止她们逃跑,日军还在周围架起了电网,许多人并不想逃,只一心求死,一天之内,电网上就挂了数具焦黑的尸体,触目惊心。
宝山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宝山人纷纷逃了出来,大多住在郑家木桥附近的客栈,御怀远为老病家出诊时听到这样的暴行,几乎气得站立不住,对日本人愈发恨得深,连带对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也恨不得寝皮啖肉。
有日夜归,林北雪深夜未回,御怀远问了一句:“二少呢?”
“有个日本人打电话来,出去了。”
御怀远心中一沉,长喜川已长久不同林北雪联络,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莫非是有事?正想着,林北雪的汽车声响了起来,御怀远立即打开门迎了出去。
瘦长的身影伫立在孤灯下,显得格外孤单。
林北雪想起长喜川的话,“北雪,你若能走,便快些走吧。”
战后长喜川受到了排挤,如今要被调回国去,想到同林北雪还有同窗之谊,所以邀他出来喝一杯临别酒,只是两人之间隔着国仇,一晚上也难得说几句话,直到林北雪起身告别时,长喜川才吐了真言。
“现在政界风气变了,以为中国难以再战的人占了上风,他们都主张等待时局自然变化,希望签下一纸合约,现在德国大使陶德曼居中调停,一致得到了政界的认可,短期内仗打不起来,不过——”长喜川端着酒杯,笑得奸猾,“我对中国人的认识向来更深一些,你们有句话叫蝼蚁偷生,何况是人?看着吧,总归是要打起来的。”
林北雪冷笑,“连我这样没什么大局观的人都不愿仰别人鼻息而活,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有志之士。”
“所以说,这次和谈是给你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你们的军队在浙江遗留了很多辎重,我听说趁着周旋和谈的时候都悄悄运走了,真是可笑,当局竟然坐视不理。”
林北雪默然不语,但面色极不好看。
“北雪,不用对我摆出这种表情,我们毕竟还是同学不是?”
“告辞。”林北雪毫不留情地道。
一路回来,林北雪就在琢磨长喜川的话,他从来不会怀疑长喜川的判断,因为这和自己的定论是不谋而合的,注定是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在这样的战争中,他应该怎么存活下来呢?
若是小家小业孤身一人就罢了,现在他有御怀远了。
林北雪从来都是一个利己主义者,长喜川靠不住,歹土更是靠不住,伪政权愈发是个摆设,日本人倒是靠得住,但林北雪虽利己却尚有气节。
“想什么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见林北雪久不下车,御怀远敲了敲车窗。
“没事的,长喜川要回日本去了,所以去见了一面。”
“哦,太晚了,回去吧。”
“嗯。”
林北雪决定,各方面都活动一下,但绝不深交。
……
一眨眼,战况愈发激烈,上海陷入了“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畸形境地。
彼时发国难财的人很多,整个租界有三百万上下的人口,吃穿住行都是大事,许多在四乡跑单帮的人都富了起来,五金、西药、米业等行业窜起的新贵更多。有了钱自然要去挥霍,舞厅越来越多,餐厅越来越大,宵禁的时间越拖越长。
御怀远叹道,“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想的,一大清早就去跳舞,还有许多人家为了维持生计,让清清白白的姑娘去做舞女。”
林北雪咳嗽了一下,有些不自在。
这件事说起来可笑,前些日子陪徐明飞去舞场,林北雪是不爱跳舞的人,只坐在一旁抽烟,有个年纪也不小的舞女凑上来陪着喝,喝了几杯之后就哭诉家中困境,林北雪出手豪阔接济了她几次,不想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他的电话号码,一日三次的打电话来。御怀远每日出诊,林北雪又有心隐瞒,一直都不曾知道。
但做贼心虚,林北雪总想着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其实,御怀远早就知道了,事情还是一位相熟的报人捅出来的,说这几日在舞厅中林二少捧着一位舞女,品味还真是独特。言下之意那位舞女长相也是不入流的。
御怀远闻言也没当回事,毕竟他和林北雪的这种关系不被人所知,而林北雪逢场作戏被人以讹传讹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几日总有电话打来,闹得不像话,林北雪也出奇沉默。
“北雪,你也常去舞场吗?”
林北雪矢口否认,“从来不去。”
御怀远的眼神从报纸边缘滑了出去,在林北雪面上溜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我听说——”
“什么?”林北雪放下手中的书,闭气凝神地瞧着御怀远。
“你最近是不是同一位姓陈的小姐比较亲近?”
果真还是知道了。
林北雪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只怕御怀远不信。
御怀远撇了撇嘴,真的不信,径直上楼休息去了。
林北雪坐在楼下转念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徐明飞,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陈姓的舞女解决掉,这才上楼打算好言好语地去哄御怀远。
不成想,御怀远不搭理这茬。
林北雪翻来覆去小半夜,黑暗中传来御怀远低沉的声音,“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林北雪立即翻腾过来,凑到御怀远头边,“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
“我想请个挂号先生。”
“请。”
“他……是别人介绍来的,据说是个间谍,想在我这里栖身三四个月。”
“……”
御怀远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他转过来和林北雪脸对脸的躺着,“只是庇护一下,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本打算瞒着你,但是我——”御怀远说着话,似乎是想调节下凝重的气氛,“你答应了我,你包养舞女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黑暗中,林北雪模模糊糊地皱了眉,御怀远便知道自己说了句奇差无比的玩笑话。
“我知道了。”林北雪打断了御怀远的话,“你想做就做吧,不过……把人送到我这里来,我把他安置在和日本人合资的工厂里,更稳妥一些。”
危险的事,放在自己身边,总好过放在御怀远身边,省得成天为他提心吊胆。
“这怎么行,万一露出了马脚——”
“怎么不行?再怎么说,我比你自保的能力强多了。”林北雪揽住御怀远,紧紧箍住他的腰,“还有,别提什么舞女的事了,难道你不清楚我?”
“清楚,所以我没当真。”
两人挨在了一处,仿佛是乘着一只正在沉没的破舟颠簸在凄风苦雨的海上,只有彼此才是最实在的依靠。
“北雪,你觉得国家还有希望吗?”
“有,相信我。”
一年过去,汪精卫投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真不愿写那些禽兽所为。
☆、第三十八章
自开战以来,徐明飞一直同林北雪、御怀远保持着一周一聚,多都是在一起交流时局和经济的问题。上海那时虽然已是孤岛,但敌伪势力尚未侵入,报界保持着言论自由,反日论调高调出版,读报就成了上海人的精神食粮,报上的大多意见都是国军虽然一路败北,但日本人泥足深陷,也都抱着“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坚定信念,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上。
徐明飞抽着烟斗,对报纸指指点点,今日刊出一个新消息,汪精卫脱离抗战前线,搭飞机逃到了越南。“据说汪氏很有领袖欲,他的妻子陈璧君也很有野心,这次到了越南,说不定会远走欧洲,看事态发展,然后推翻现有的局面。”
林北雪摇摇头,“我看不是这样,搞不好是要投向日本人的,他断不会淡出政坛。”
御怀远轻声争辩道,“怎么可能?汪氏是早期的革命人物,清末行刺摄政王,还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名句,说他投敌,我不会相信。”
林北雪侧目,“你很推崇他?”
御怀远毫不掩饰,“也不是推崇,只是年少时很倾慕他,彼时小西门口的“少年宣讲团”每到星期六下午必请一名人演讲,那日就请了汪精卫,上上下下都坐满了人,汪氏穿笔挺的西装,风度翩翩,样貌俊秀,说广东国语,头头是道,极为动听,从此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说,‘此人不出,如苍生何’,我也很为他倾倒的。”
林北雪不以为然地笑了,“这位汪先生前半生一直都是反复无常,叛国怎会没有可能?在袁世凯想做洪宪皇帝之前,他就同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结拜兄弟,若不是袁世凯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那么汪氏定然也会是洪宪朝廷的大员了。后来在北京扩大会议,同各路军阀混在一起,武汉政府的时候又摇身一变为左,派,再后来南京政府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这种小人,只要给予他足够的诱惑,怎么不会当汉奸?”
御怀远抿着唇,一语不发,虽然未曾再辩,但立场坚定,想来还是不会相信这件事。
徐明飞叹了叹,“若汪精卫落水当了汉奸,对国民信心可是极大的打击。”
林北雪点点头,不屑地道:“日本人最爱玩这一套,现在的汉奸毕竟都是躲躲藏藏的,若汪精卫落了水,那局势可就要大变了,到时高唱和平主义,一呼百应,哼。”
“看来局势要愈发难过了。”
“是的。”
当晚徐明飞又谈了许久才离去,林北雪特地叮嘱了将租界上的宅子出售,战争时候的地产说不清楚,出手的时机尤其要看准,现在局势不定,大有一拖许久的架势,林北雪判断不久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安定,地产价格肯定是要飙升的,徐明飞嗯了一声,临走时林北雪还劝他在合适的时候要将纱布交易所的投资全部撤出来。
徐明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谁料到,这一下,反倒真的惹了事。
十二月末,汪氏在越南河内发布艳电,主张和平,内容含有投降讲和的意思,消息传来之后举国震惊,御怀远一把将报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愤愤不平许久。
又过了几个月,传来汪精卫在河内遇刺的消息,汪氏惊慌不已,乘了日本的“北光丸”转辗至上海,住在虹口土肥原的“重光堂”,汪氏变节投敌的事板上钉钉。
而上海的风气真如林北雪所说,为之一变,众多遗留在上海的南京政府的官员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投奔汪氏,声势浩大而高调,令人震惊侧目。
只是,更多的人还是不屑,如御怀远者,接到了汪氏宅中发出的邀约,直接就回了句不去,林北雪不由笑道:“你这可算是因爱生恨。”
御怀远不悦,“那林先生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时也落到这个境地。”话刚说完就被林北雪拉到了身前揽住,逗了逗,“别闹,你才舍不得。”
“那可未必。”
正在腻歪,家人就小跑溜进来,一脸紧张,“徐家的电话,说有紧急的事。”
林北雪面色突变,大跨步走过去才知道原来真是在交易所闯了祸。
上海在正常时期有纱布、物品、金业、证券四个交易所,进入战局之后,物品交易所日现颓势,金业交易所因黄金一路上涨而导致一般人无法参与,唯有纱布交易所一枝独秀,无数做投机的人都卷了进来,上至富豪下至贩夫,随时局变化而落差巨大,赚钱的人极多,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