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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巧了。莫顿在办公室里想,太巧了。这样敏感的身份,这样紧张的局势。恰恰自己刚到繁城,恰恰出现在自己办公楼的门前,恰恰是个身体有残疾的人。莫顿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第二天傍晚,莫顿结束工作要乘马车回家,一到门前就看见林赛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门外。他似乎等了很久,衣衫单薄,在阴冷的空气中冻得鼻尖发红。
莫顿没有理会,径直上了马车,穿过院门走出去。没想到林赛跑了过来,他拦住马车,伸长手臂,把篮子举得很高,凑到马车窗前。打开遮篮子的布,露出里面烘焙的小酥饼。林赛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期待和赧然,更多的却是感激,他张开嘴慢慢作出两个字的口型,莫顿看的懂,那是:“谢谢。”
莫顿面容冷淡,根本没有向那篮子东西看一眼,他完全漠视林赛,只转过头对侍卫官说:“回府。”
林赛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羞惭而狼狈地急速后退,让出道来。马车很快离开了,转弯的时候莫顿回头,林赛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没有了那堆向日葵的衬托,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隐没在一片黯淡的灰蒙蒙的冷雾中。
莫顿以为林赛不会再出现了,毕竟通常情况下,如果对方真是接近自己别有居心,他的断然拒绝一定会使对方产生已经暴露的疑虑,进而退缩。
没想到的是,林赛依旧在对面的街角卖花,只是不再冲着保卫厅这个方向。莫顿的马车路过时,故意别转脸看别处或者低下头摆弄东西,就是不肯瞧上马车一眼。这种毫无意义的躲闪,幼稚得近乎孩子气,倒把莫顿弄乐了。不过他没有继续对林赛探究下去,甚至特地不去再留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莫顿越是了解繁城各个系统的内部运作,就越是为普曼国的腐败统治而感到愤恨和忧心。从上到下,不是贪生怕死就是醉生梦死,他有一种深切感慨的预感,只怕这个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庞大的帝国,支撑不了多久了。
天气逐渐冷下来,不只飘雨,而是细碎的雪花,街道上冷冷清清。因此,莫顿不用刻意,就能看到孤零零守在街角的林赛。他还穿着那身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没有了向日葵,几束干巴巴的植物堆在篮子里,看不出是什么花。没有人哪怕上前问一句,林赛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莫顿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冻僵了?莫顿想过去看看,但犹豫一阵,还是坐上马车,说:“走吧。”
那天过后,一连五六天,再没有看见林赛。有时莫顿忙完了事情,走到窗口去,总觉得街角像少了点什么,光秃秃的。不由自主地想,为什么没来?花卖不出去?还是,冻病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又过了几天,晚上莫顿乘马车回府邸,刚穿过一条街就听到外面喧闹笑骂的声音。他挑起棉帘,见一队士兵,正挥着皮鞭驱赶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他皱皱眉头,问侍卫官:“这是做什么?”
“长官,这是奉了您的命令,把城中乞丐和闲散人员赶出城去,以免里面混入敌军密探和可疑分子。”
莫顿点点头,不置可否。局势已经很紧张,大兵压境,战争一触即发,按规矩先得这样。但他注意到,这些士兵并不老实,他们抢夺那些人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点财物,或者暴虐地用皮鞭抽打他们,只是一种发泄,或者一把拖出其中年轻的男人女人,不顾他们的哭喊挣扎,扯到阴暗的巷子里。
在极度黑暗和腐败的统治下,官兵和强盗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他看到了林赛。和那群乞丐相比,林赛穿着很干净,只是冻得有些瑟缩,紧紧抱住怀中的篮子,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一个士兵猛地扯住他的头发,叫喊:“嘿,这个不错。”林赛惊恐地伸手推拒。
有人笑起来:“行了吧,他是个哑巴,又不会叫。”
“他会的,就是难听了点,哈哈,我尝过。”有人接口。
“他X的你个蠢货,连哑巴都上。”
“那又怎么样,他下面又不哑。”
士兵们放肆地大笑起来,他们对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而感到得意洋洋。先前那人高声嚷道:“乔治你完事没有?快出来接班。”边说边用力拉扯林赛。
林赛拼命地抗拒,衣服被撕破了,引发士兵们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他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样咬住一个士兵的手臂,却被另一个狠狠一拳打倒在地。
莫顿终于看不下去了,士兵肆无忌惮的行为和话语中下流的含义令他怒火上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砰”地推开马车门,一跃而下,上前拉过那个给了林赛一拳的士兵,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士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再不敢有任何举动,莫顿的严厉无情是出了名的,谁也不想变成他泄愤的活靶子。
莫顿把林赛抱上了车,即使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郊的另一处宅子。
长时间的冻饿使得林赛的身体本来就有些虚弱,那一拳中的结结实实,眼前有些眩晕,好半天缓过这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莫顿的怀里。他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坐到一边,尽可能把自己弄成一小团,占用最小的地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顿皱着眉想怎么处置这个人才好。可惜还没等他有所表示,马车刚一停下来林赛就奔出去了。他低着头,伸出手比划了两下,莫顿都没看明白,那人却转身就走。
莫顿下车追上去,叫他:“你干什么去?!”林赛不管不顾往前走,莫顿气得上前扳过他的肩头,却见林赛猛地向后一躲,吓得一下子变了脸色,这才想起对方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莫顿有些烦躁,伸手比划:“你要干什么去?”
他比划的意思林赛没看懂,但猜到了,指一指外面,然后就低下头,也不看莫顿。两个人实在无法沟通,莫顿索性把林赛一直拉到屋子里。他找出纸笔,写:“留在这里。”
林赛的眼睛蓦地一亮,像看到一丝希望,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咬咬嘴唇,拿过笔,写:“不用了,太麻烦你。”
这小子一定还是记着当初自己的拒绝,莫顿忿忿地想,他抢过笔,近乎强硬地写下:“我说你留在这里。”
林赛没动,然后慢慢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像是阳光突然洒进来,有一种天使般的纯洁。他抬起头,看着莫顿,用嘴形说:“谢谢。”莫顿忽然感到宁定而妥帖,像是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终于做到了,再不用牵肠挂肚。
安顿好林赛,莫顿立刻返回府邸,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汇报给“师父”。
“很明显,这是在充分利用你的弱点。”师父神情严肃,“太巧合了,林赛一定是个间谍。”
“可这里没有人知道艾达。”
“但你常去孤儿院,还资助残疾的孩子,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我拒绝过他一次,但他没有离开,一般情况下,间谍不会这样。”
师父沉默许久,最后说:“派人看住他,我来调查他的底细。”
然后是长时间的,近乎冗长的调查和试验。林赛真的是个孤儿,当年所在的孤儿院里,存有十分完整的资料档案,还有各种照片。但那时,林赛还是个很正常的孩子,不聋,也不哑。十二岁的时候,林赛被人收养,收养他的,是普曼帝国一个贵族,但是却有虐童的嫌疑。四年后这个贵族被人杀死,凶手竟是他的妻女。这是帝国一个很轰动的丑闻,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当时林赛是人证。警察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他,遍体鳞伤赤身果体,那时他已经表现出失语和失聪,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福利院治疗了很久,稍微有些好转的时候,又被贵族的弟弟领走了。再后来的事情,没有具体的记载,可以说是一大段空白。
“这不正常。”师父把资料扔到桌上,“没人知道那几年他经历过什么,很有可能被敌人收买。”
“不过也可以说明很正常,如果真是间谍,履历必然是完美无缺的,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么大的空白,引人怀疑。”
师父深邃的近乎犀利的目光凝视了莫顿很久,低声问:“你想留下他?”
莫顿深吸口气,说:“如果可以的话。”
师父沉默片刻:“你可以把他关起来,像养个宠物那样,不与外界接触,就用不着质疑他的身份。”
“绝不可以。”莫顿断然拒绝。
“莫顿,你似乎对他太上心了。”师父不无忧虑地说。
那一抹暖黄2
不错。莫顿坐在马车里,觉得对林赛的感觉确有些反常,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控制不了。他把林赛安顿在别墅里,总是忍不住去看一看。次数越来越多,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这战火纷飞尔虞我诈各自心怀叵测的世界中,只有这栋别墅里,只有在林赛的身边,莫顿能真切地感受到片刻安宁。
林赛太安静了,太纯粹了,太温柔了。他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打扫房间,静静地吃饭。他的一切举动都是小心翼翼的,对任何东西都带着一种生怕下一秒就失去似的珍惜。他也从不会不耐烦,从不会抱怨,从不会记恨谁。莫顿喜欢留在这里,整个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再次打开门出去,仍是那个冷酷傲慢的莫顿。
绝不可能像师父说的那样,把林赛关起来,尽管更安全,那他宁可让林赛离开。莫顿始终忘不了艾达。长大之后才失明的人,要比出生起就看不见的更加痛苦。她记得璀璨的夜星,记得花瓣上的露珠,记得院子里白色的秋千,却再也看不到了。这种极大的落差,使艾达像个歇斯底里的病人一样刻薄刁钻,竭尽所能地挖苦伤害周围所有人。她的父母有好几个孩子,渐渐地视她为一种负担,不肯让她见外人,只把她留在楼上,关在卧室里。莫顿陪着她,耐心地安抚她,但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长时间地在一起并不符合礼节,至少晚上,他得离开。紧接着他十八岁了,拒绝父亲的提议,他想成为一名宇航员,准备报考飞行学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行封闭训练。
艾达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近五个小时,距家里人报案失踪整整两天。她是从窗户跳出去的,穿着睡衣赤着脚,跑了很多很多路。在此之前,她多次试图自杀,出现精神问题的倾向。她是被淹死的,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究竟在跑向哪里,身上的伤痕甚至让家人不愿深究,这对贵族家庭来说简直就是耻辱。她被草草地下葬,等莫顿回家时,只看到冰冷苍白的墓碑。他守了一夜,然后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本来可以成为亲人的贵族家庭。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接受了严苛的父亲的安排,进入特殊培训学校,变得沉默冷硬。
调查繁琐而又漫长,那段空白的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渐渐似乎有了眉目,尽管信息非常零散,难以集中。林赛好像是那个贵族的弟弟出于报复而卖给某些特殊服务场所的少年,又似乎是偷跑后被人捉住送到难民营,可同一时期出现在某些有钱人的床上的人也是他,又或者被一个医生家庭收养,医生一家被炸死之后,再次流落在外。
太复杂了,很不寻常。
“这说明有人故意制造混乱的消息,混淆我们视听。”师父说。
“也有可能是特地把这些线索留着,弄得履历不够完美,让我们放松警惕。”莫顿说。
师父点点头:“你能恢复理智,我很高兴。”
“我一直都很理智。”莫顿淡淡地说,“但也有可能这些都是真的,都曾经在林赛身上发生过。”师父无奈地摇摇头:“你已经带有倾向性。”
“不,我没有。”莫顿站起来,很严肃地说,“我是最不希望他是个间谍的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所有的付出都是做戏,所有的感情都是笑话。师父,我会竭尽全力弄清楚林赛的真实身份,让你放心。”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在我和他还没有发生什么之前。”
莫顿回到别墅。林赛正站在阳台上向外张望,一看见他的马车,高兴地挥动双手,转身跑下来。每次莫顿来都是如此,好像林赛从早到晚唯一一件事,就是等他。
莫顿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好,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就像当年为什么会那样呵护艾达,因为艾达和林赛一样,只能依靠自己,一心只期待自己,除了自己,他们没有别人。
这件事莫顿是在林赛入住后不久发现的。有一天他回来时,林赛正在书房看书,灯光很昏暗,他趴在桌子上,鼻尖都要碰到书页了。这时莫顿才知道林赛根本没有办法跟那些士兵沟通,他不敢提要求,提了士兵们也看不懂,只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