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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河提高了声音叫她,叶瑾萱回过头,冲宋之河边笑边道,“你快来这里。”
“怎麽了怎麽了?”宋之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叶瑾萱在一面墙前面饶有兴趣的观察,宋之河不解,就道,“一堵破墙有什麽好看的。”
“你听啊,”叶瑾萱神秘的说,“这墙会说话!”
“好我听听……”宋之河本不信叶瑾萱的玩笑话,要知道这丫头耍得人团团转的本事还在,可等宋之河真凑近了去听时,还真的能听到细微的声响,“真有声音。”
“对吧对吧,”叶瑾萱有些得意,“我说的没错吧。”
与叶瑾萱这种单纯的好奇不同,宋之河却察觉出端倪,这儿曾经是日本人驻守的地盘,如今抗战胜利,日本军队走也走了,不可能还有人在这里面,这麽想著,宋之河便忍不住把耳朵整个儿贴在墙上,如此一来听得愈发清晰──
哪是墙会说话,分明是墙里头有人在哭。
宋之河拨开外面疯长的足有半米高度的杂草,竟然看见一扇铁门,再往里走,里面的响动就更加明显,铁门的一旁开了个不起眼的小洞,边上搁了只破烂兮兮的搪瓷碗,宋之河蹲下身往里头瞧,黑漆漆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见,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里头绝对有猫腻,於是搬了块石头去砸挂在铁门上的锁,一边砸一边听到里头有人在拍门,好在那锁早已被锈化的铁迹斑斑,砸了十来下便被砸开了。
“萱儿你离远一点。”宋之河吩咐道,然後自己又随手抄起地上根木棍朝里头探,下一秒就猝不及防的被死死拽住了木棍另一端,宋之河用力挥动了几下棍子,才挣开了束缚,接著索性一脚把门给踢开,这门一被打开,光线突兀的照了进去,里头就鬼哭狼嚎起来。
“什麽味儿……臭死了。”宋之河一只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还握著木棍防身,等眼睛适应了这暗室内的环境,这才看清楚有个人在地上爬。
“谁在里面?”宋之河问,虽然他也知道就算这麽问了也无济於事,再怎麽样都是个陌生人,可对方不说话,就令人莫名的!的慌。
“…………”那人只是低低呜咽著。
“说话!”宋之河抬高声音试图给自己壮壮胆,“不开口我就把门锁了。”
这话一出,那人的呜呜声就更大了,宋之河犹豫片刻,终是走了进去,进去之後惊讶的发现里头空间居然挺宽敞,完全就是一间地下室啊,他开始揣测这人会不会是被日本人关押的中国人,想凑过去看个究竟,而那个人像见鬼似的大喊大叫起来,拼命的往角落躲。
“……你别躲啊,我又不是来害你的。”宋之河知道对方恐惧自己後心里也没有别的障碍了,便一步步靠近,那人已经缩到了最里边,无处可藏了,头也不抬的直打颤,宋之河看著这蓬头垢面的人,不由得皱起眉头,莫非还真是被关押的人不成,“我问你话呢。”
“…………”仍是不答言。
宋之河环顾了一下四周围,除了不少的排泄物还有一堆堆呕吐物,其他的分辨不出是什麽的便不想再细看,十分恶心,“你再不吭声我可就真的走了,你就永远留在这里。”
这句话倒是奏效,那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拉住了宋之河的裤腿。
“唉我说你别碰我啊……”宋之河嫌弃的皱眉,但既然脏了脏了,索性伸手抓住对方大把大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硬是将脸抬了起来,“你到底……”
“…………”
这回换宋之河惊愕了,眼前这人怎麽看怎麽熟悉,等到他终於记起是谁时,他反而不愿意将答案说出口。
那人对上宋之河的目光後,再也没有作声,连单音节词也无法发出来了。
“你记得我是谁的吧。”宋之河沈默很久终是发问。
“…………”
“怎麽就弄成这个样子。”
“…………”
“你……是不能说话了吗?”
“…………”
“温老板。”
这三个字好似让对方中了魔咒般恸哭起来,宋之河说不上来此刻是什麽心情,他木然的望著眼前这个人,无法把当年风光一时的名角儿和现在这个人联系起来,讽刺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门外等的焦急的叶瑾萱见宋之河久久没有出来,便不管不顾他的嘱咐闯进了地下室,一进来她就赶忙捂住了鼻子,带著点鼻音好奇又天真的问道,“这人谁呀?”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
宋之河将温玉恨领回了自己家,他已经放弃从对方的咿咿呀呀声中去揣测这些年温玉恨身上发生了什麽,放好了水让温玉恨洗了久违的一个澡後又换了池水,如此反复三四次,等到终於洗干净污垢後温玉恨站在浴室门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做了个哢擦的手势,宋之河明白过意思,给他找了把剪刀递给他,想了想又道,“算了你坐下来,我给你剪。”
温玉恨迟疑著走过去坐下,宋之河抚起一把湿润的长发,开始给他剪短,一缕缕头发无声落在地上,像是在昭示著与过去诀别,叶瑾萱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著地上的头发,尔後又对上温玉恨没有焦点的双眼,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之河心情其实很复杂,他道,“……笑什麽啊,萱儿。”
“没什麽没什麽,”叶瑾萱却并未觉出尴尬,“我只是发现……原来他不灰头土脸的时候这麽好看。”
“…………”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宋之河索性沈默,给温玉恨终於打理好头发之後,再看眼前这个人,就如同起死回生了般,和记忆里的脸重叠在了一块儿,宋之河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了。”
温玉恨点点头,他对宋之河这番举动,譬如救他,譬如带他回家替自己收拾干净,譬如不刻意追问他的遭遇是心存感激的,可是转念一想,他其实连感激的资格都没有,他在心中反问自己,温玉恨,你凭什麽呢?
半晌温玉恨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起身往准备往外面走,宋之河没有拦他,他清楚温玉恨不该留在这里,最後直到温玉恨再次离开,也没有一句道别。
倒是叶瑾萱不解,还夹杂著些许不满,她皱起眉,“怎麽说走就走了。”
宋之河回过头看她,他忍了很久没有提起的事情这会儿却莫名的想说,他本该知道这是得不到答案的,可还是问了,“你还记不记得温玉恨这个人?”
叶瑾萱摇头。
“那你……又记不记得颜子笙?”
叶瑾萱撅起嘴,犹豫了半天,最後说道,“你最近真奇怪,老是问一堆我不知道的问题。”
温玉恨走了很长的时间,但到底走了多长时间呢,他也不清楚,他惊讶的发现原来北京城这麽大,大到差点找不到自己原来的那个家。当他终於站在那个被弃置已久的四合院时,那些早已干涸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他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天井的地砖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踩上去甚至能感觉出细腻的质感,那些来不及打理照顾的花花草草全都枯死了,剩下难看的黑色枝干孤零零的杵在那儿。
再往里面走是一成不变的厅堂,那张躺椅仍在客厅中央,像濒临咽气的老人再也无法动弹,这里也许根本不能用“家”去形容了,温玉恨生出一种旁观者的情绪,四下环顾著曾经住了很久的地方,他朝自己的卧房奔去,却发现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锁,温玉恨哪还会有钥匙,他卯足了力气去强行推开,门却是要跟他作对到底,俨然一副拒他千里的姿态,温玉恨没办法,只得找东西给硬生生撬开了,这倒显得他像个外人似的入侵进来。
房内死寂沈沈,可床也还是那张床,梳妆镜也是那梳妆镜,角落的衣架上那件破旧的戏服不知挂了多久,当初本打算要扔掉了,可是有个人执意让他披上在深夜唱了一出无关风月的戏,戏唱罢後当时的人已经不见,戏服却还在那儿等候被再次穿上,温玉恨想,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这时温玉恨无意间碰到了身旁柜子上的某处,年久的柜门经不起触碰,半阖的柜门一下子敞开,那些杂物哗啦啦的全散落在脚边,温玉恨俯身打算尽数拾起,却瞟到不远处的一个竖形盒子。
他打开了看,里面装的是块暗红色的绸布。
过往逐渐浮现眼前,他恍惚间回到了旧时的那个夜晚,有人带著点喘息声将那略显嗔怒的话附到耳边说给他听──
“到时候我就送你三尺上好的绸子,让你自尽谢罪。”
温玉恨还沈浸在回忆里,这时他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嘈杂,他不明白发生了什麽,等到回过神来一群人冲进了屋子,最後在卧室找到了温玉恨。
有人指著他大喊,“没错就是他,温玉恨,那个给日本人唱戏的狗东西!”
“…………”温玉恨没法出声,但就是能说话他又如何为自己辩驳,温玉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著也许一开始进到这个屋子就被人发现了也说不定,这时又听见个陌生面孔附应道,“你们看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抓他去批斗!这种人一定要好好斗他才行!”
於是人群又躁动起来,有几个人跑去别的房间说是要搜寻他为日本人效力的证据,这边温玉恨被推搡著拉扯著,他好不容易把那绸子塞进了衣服里,就被毫不留情的拉到了大街上。
街上熙熙攘攘,看到有人被批斗都被吸引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围成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儿,温玉恨被押著跪在中间,脖子上挂了一块临时写了“卖国贼可耻”几个大字的牌子。
“大家看看啊!这就是当年给日本人唱曲的那个戏子!温玉恨,你知不知错?”带头批斗的那人扯著大嗓门使劲吆喝著。
“…………”温玉恨低著头,心中苦涩的无法言喻。
“不招?”见温玉恨顽固不化,那人抬起脚就踩在温玉恨的头上,温玉恨本来是跪著的,这下彻底伏在了地上。
这时那几个搜集证据的人折返回来,把那些本就无关紧要的东西摔在他跟前,都是些上台演出有关的,还有那件戏服。
温玉恨感到眼前一黑,原来是那人把戏服整个盖在了自己身上,吼了句,“这个温玉恨当时就是穿著这件衣服给日本鬼子唱戏的,你们说这种人该不该批斗!”
“批斗他!批斗他!批斗他!”响应的声音不绝於耳。
“还有这个!”那人举起一张老唱片,“这是被蒋委员长亲自禁了的带子,温玉恨家中私藏了这张《何日君再来》代表什麽?代表他想与日本鬼子私通,贺日军再来!”
“打倒卖国贼!打倒温玉恨!”
“温玉恨,你到底承不承认?!”那人急躁了,温玉恨一言不发,让他像是在演独角戏。
“…………”温玉恨的手艰难的支撑著,指甲都要深深嵌进泥土里。
“看来你是不想悔过了,”说罢把盖在温玉恨身上的戏服扯开,对著旁边的人说道,“押他去游行。”
温玉恨遂即被拉著重新站起来,围观的人们兴致昂扬,看到卖国贼被游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路上不断的有人朝他扔东西,那些烂菜叶挂在衣服上,原本收拾了一番外观的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模样。
四下拥挤,原本藏在衣服里的那块绸布不知怎的就掉了出来,温玉恨想回头去捡,可好几个人推搡著他继续往前,温玉恨分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开始胡乱的发出了一些声音,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哭,身边的人以为他要逃跑,就更加用力的拽住他,温玉恨用尽力气想要甩开,眼看著那块绸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被无数人踩过脚下,温玉恨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全都如冲破了堤防的水汹涌起来。
那人看到温玉恨歇斯底里张著嘴却什麽话也没说,好似发了疯,一时间松开了手,温玉恨冲到後面的人群中俯下身子去找,到後来索性跪了下来,在被重新抓去接著游行之前,仍旧是找不到那块红色的绸布。
而那人也察觉到温玉恨不说话并非不愿说,是哑了无法说,他兴高采烈的宣布出来,“真是天道好轮回啊,卖国贼温玉恨哑巴了!这都是报应啊!活该,活该啊!”
最後这场批斗的结束是在温玉恨终於在纸上画押签字,纸上写的无非是温玉恨罪大恶极,私通日本之类的陈词,他反正也无所谓了,就规规矩矩的在上面摁下了手印。
认就认了吧,是得认了。这都是报应。
人群散去後,只剩下温玉恨在原地,他掸去身上的菜叶脏物,脑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碎片,某个念头却逐渐清晰起来,并驱使著他往街道的另头走去。
终於走到目的地,温玉恨站在一幢熟悉却又陌生的建筑物前,以前的颜公馆已经被改建了,现在这里面住著什麽人,是什麽样,他无从得知。
原来历史真的翻篇了,温玉恨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