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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尘曲
很寻常的早晨,大二的第一天。云层厚重,闷着一股夜雨留下的湿气,没来由地让人胸口发堵。
这是上海的九月,没给你弄个三十八九度已经算赏脸了。
叶祺起得比其他三只晚了十分钟,被众人果断地抛弃了。预备铃响了他才窜进教室,在邱砾身边坐下,忽然笑道:“叶上初阳干宿雨。”
窗外绿油油的大叶子泛着光,邱砾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自翻开书:“酸人。”
叶祺立马默了,拉开书包拿书。邱砾是他们寝室四个里最适合学工科的人,严谨勤恳,从来不整这些虚的。平时闹归闹,叶祺私下里还是很佩服他,并且他认为王援和顾世琮也默默地仰视着此人。用叶爸的话来说,“只有将自身大脑智能发挥到极致的人,才有可能为人类进化做出贡献”,邱砾当之无愧是其中的一份子。
这学期算叶祺走了背运,上来第一节课就是概率论。数学跟他是宿仇,从小学开始就有仇,只不过那时候还能勉强弄个表面风光,现在……不提也罢。要不是数学一塌糊涂,他也不会进不了第一志愿,莫名其妙被扔进“物流工程”这个双学位的工科专业。幸好他们专业中外合作,外方那个是管理学学位,要求他们跟商学院同步学习很多学科,否则叶祺的大学生活将毫无疑问地更加惨不忍睹。
概率论开头是排列组合的复习和深入,全是高中的东西。那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之叶祺作为男生死要面子,当时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还是门儿清的,于是心安理得看起了《草叶集》。这位译者脑抽得惊天动地,好好一惠特曼险些被翻译成男琼瑶,偏偏还中英对照,完全一本笑话大全。
正欢天喜地,背后被捅了一指头,王援的声音传过来:“你的早饭。”
叶祺头也不回接过来,一看,又是饭团。烤肉饭团。
他们寝室都不怎么挑早饭,大一上吃了半年包子,大一下吃了半年饭团,大二上来顺理成章又是饭团。算了,忍了。
王援这人大大咧咧,最开朗也最随和,上哪儿都没半个人看他不顺眼,也属奇迹。
还有一个顾世琮,乍一看不怎么扎眼,却有本事按部就班把什么都做得周全。此公子哥实际最为闷骚,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饭团啃到一半,关好的教室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后站着一人,极有礼貌的样子,轻声说了句“抱歉”,这才抬脚往里走。
老师愣了一下,回身礼节性地点了下头,又接着讲他的课。
物流工程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号人,学校里的教室正好装下他们一整个专业,因而从来上课时就没外人。这位稳步进门的仁兄谁都没见过,自然引来全体注目。
顾世琮的脑袋悄悄凑到叶祺耳边:“传说中的陈扬。”
哦,那个学校派出去当了三年兵,回来拿一笔钱还可以自由重新选择专业的家伙。
每届大一都有参军的名额,学校连哄带骗把人弄了去,总会拼命许诺。陈扬那一届许的诺就是回来拿钱选专业,如今三年期满,这位老兄据说在校办扫了一眼专业目录,直接指了他们物流工程。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叶祺抬头多看了一会儿,一路目送他走到离自己座位极近的地方,冷不防被陈扬看了个正着,轰然落进他眼里——
完全看不出比众人大了三岁,只是眸色沉沉,仿佛不带任何喜怒。最表面浮着一层周密的谦和气质,稳重妥当,内里却是奇异的侵略感,绝对不容小觑的角色。
叶祺怔了片刻,最多也就一两秒,忽然客气地笑了一下。
陈扬扬眉笑回来,潇潇洒洒。
叶祺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总忍不住往人家眼睛里探。果然还是殊无喜色,笑意进不了眼底。
陈扬似乎微微一顿,很快掩过去,调开目光望向后排还空着的几个座位,自顾自走过去了。
顾世琮是个很敏感的人,忽然在后面冒出一句:“这人看着怎么这么奇怪。”
王援接口:“哪儿。”波澜不惊的语气,可见注意力已经回到黑板上去。他也是喜欢理工科的,只是没邱砾那么勤勉,读书人的底子架子可一样不缺。
顾世琮浅褐色的瞳仁闪了闪,自己也觉得莫名:“说不上来。”
叶祺小心合上书,压在包里那本重死人的英语课本下面,淡淡道:“听课吧,上面那位半小时讲了三十几页了。”
下午英语课,全专业按四个班的建制分成小班上课,那个陈扬在隔壁班,邱砾也不跟他们一个教室。四级成绩赶来凑这个开学的热闹,不声不响地在网上公布了。教室里沉默着骚动起来,手机能上WIFI网的人按学号一个一个推算准考证号,慢慢从后排把每个人的分数都报了上来。
王援的英语一向杯具,听了后头的消息立刻气得锤了叶祺一拳:“变态,你六百五十五。”
叶祺沉在书里的时候反应极其迟钝,过了三五秒才回过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道:“哦,这样。你们呢,都还好吧。”
“我五百六十几,世琮五百九。邱砾……哦,短信到了,六百刚出头。”
中外合作专业的学风大多比大环境稍好一些,学英语的气氛尤其好。很快消息就在专业间传开来,全校录取分最高的那个专业有人考了六百六十多。叶祺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安稳:他深知自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荣誉就上天的性子,非得有人压着不可。只要有人比他高,他就放心了。
隔了条走廊有人酸得比王援厉害多了,不冷不热凑过来:“人家叶祺什么英语证书没拿过,还在乎咱这个小小四级么。”
叶祺作大惊失色状:“您可别这么说,我哪儿担待得起。”
恰到好处的夸张,大家小范围内哄然一笑,老师很快就不动声色转进了中间的走廊。
叶祺是个很奇特的人,总在对别人察言观色,四两拨千斤地调和着周遭人际关系的微妙平衡,实际上又仿佛毫不在意这些,该我行我素照样我行我素。王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毛茸茸的后脑一会儿,抚着额笑了一下,低头看书去了。
神使鬼差,叶祺忽然压低了嗓音问后面的世琮:“那陈扬是不是被耽搁得没考过四级?”
世琮在装模作样地浅眠,朦朦胧胧睁开眼来,不知所云。王援一副无语望天的表情,替他答了:“没有吧,人家大一结束打包走人的,四级过了吧。”
老师盯着这一块有段时间了,闻言踱过来,居高临下:“陈扬当年考了六百三。”
叶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去不再说话了。
陈扬离开了校园整整三年,当初的同学刚好全部毕业,自然他就形单影只了。但男生的群体里加个人终归简单,当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到处发短信召人去打球,欢迎陈扬加入物流专业。
叶祺原本有约,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于是下课后跟王援他们一起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不得不掏出手机给盘尼西林打电话:“喂,我。”
盘尼西林姓林,是叶祺十几年的死党,知根知底。林同学名字非常拗口,像个稀有的西药名,小时候一来二去就被叶祺带头改成了盘尼西林,一叫就改不回来了。同一所高中毕业后,盘尼西林学了法语专业。
那边的背景一片嘈杂,肆无忌惮地吱哇吱哇,叶祺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懂一小半。可见他这个辅修专业是法语的半调子,怎么都不能跟人家正经专业的比。真是……人比人得哭,货比货得扔。此时多少因为即将爽约而心虚,没打断他。
好容易稍稍安静一些,叶祺言简意赅把话说明白了。盘尼西林倒是爽快,笑嘻嘻地:“没事儿,本来我也……”
“嗯?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边忽然支吾了,声音忽远忽近:“那个……外教还在我旁边……我……Au revoir (法语:再见)。”
想想也知道那小子又拿了个手机伸长收缩手臂,假装信号不好。那幅场景确实滑稽,叶祺心里暗笑了一阵,干脆把电话摁掉了。
刚才问了老师几个问题,到操场就比大多数人晚了一会儿。他们四个人刚要把书包扔在篮架下加入战局,却远远地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扬尘而来。
叶祺眼尖,白底红字的牌照和开头字母看得一清二楚。南京军区总部开出来的车。
余晖打在猛然停步伫立的陈扬身上,英气逼人,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叶祺居然觉得那是某种可称之为“静美”的景观。
车在篮球场边停稳,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穿常服的年轻军官,即使不经意也站得笔挺。这么年轻,居然是个上尉。
陈扬漫不经心拍着球走过来,路过叶祺身边时从背后反手过给了他。
“陈扬,你跟我回去一趟。”
陈扬面无表情:“哥,不是说好找人不要找到学校里么。”
上尉皱起眉头:“家里确实有事。”
僵持片刻,陈扬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茶色车窗很快降下来,对着大家露出一张惯常笑容:“对不起了啊,下回请你们吃饭赔罪。”
话也算说得地道,众人没有异议,只向他挥手告别。
叶祺耸耸肩,把短袖卷上肩去压好。趁没人防他,直接运球,三步上篮。
2
2、2
夜里,四个人各蹲守一方书桌,啃书的啃书,上网的上网。
叶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捧了本概率论在那儿研究当天的作业。没错,当然研究不出来。
要是数学能让一个大脑结构中只有存储器没有计算器的人随随便便研究明白了,数学也就威名扫地了。叶祺的数学,连身为大学理科教授的叶爸叶妈都放弃了,可见如何没救。说句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脑残。亏得他记忆力神似扫描仪,看见什么记住什么,语言方面也相当有天赋,否则家里人真要怀疑当初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于是叶祺可怜巴巴拿着工整抄好的题目去问靠门那两位。王援DOTA正酣,料想没空搭理,邱砾便抬手接过去。看一眼,刷刷三行字,了结。
叶祺无语凝噎,半天憋出一句:“完……完了?”
邱砾叹口气,深沉得很:“这是例题。”
王援埋头苦干,冷不丁冒了四个字:“你个笨蛋。”
叶祺夸张地长叹一声:“想我出身于理科世家,代代书香,天意弄人啊……”
这倒是实话。往上数三代,叶家没谁不是学理的,还都学得有模有样,从水文地质到天体物理。叶祺上周末刚送一个拿了什么学校全奖的堂姐登机投奔腐朽糜烂的美帝国主义,人家是北大数学和生物工程的双学士。货真价实,有血有肉,踹两下还会跳起来河东狮吼的,北大理工双学士。
正在这时,顾世琮迷迷糊糊抬头:“什么属相?”
众人根本懒得理他,各自转回去做自己的事。
世琮的耳朵完全是个摆设,正好应了他那名字:shicong(失聪)。上回邱砾那在北京读微电子的女朋友大驾光临,邱砾说是要上华联超市买点东西预备着,咫尺之遥啊,世琮硬是听成了“牛肉娃超市。”
……
往事不堪回首。叶祺带着一丝笑拉开抽屉拿手机,习惯性要发短信给韩奕,却顿住了:他们还在冷战。
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偷偷摸摸搭上了,各自还窃喜了很久。毕竟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身边情深义重的兄弟……后来进了大学,分居两地,韩奕那样出众人才自然美女环伺,叶祺去看过几次都撞见他挽着不同的娇花儿般的姑娘,最近的一次终于火了。
总不能让他一个爷们儿在电话里发腻:“不准你找别的女人……”这事儿原本就你情我愿,谁忽然爱找女人了,也算是……叶祺心头忽然一阵抽搐……也算是天经地义吧。
于是,冷战。
好像也只能冷战。把一个存在了很久的人一丝一毫从生活中剔除出去,盘根错节全部拎出来斩断,似乎还比想象中简单些。
寝室其余三人一无所知,都以为他单身。叶祺不敢拿同寝的情分赌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