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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而深-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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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人真的醉心文辞,那么回忆一篇无可挑剔的文章,有时也如酣饮醇酒。身边这位笔者甚至考虑过了相同辅音之间语音上的重复频率,提供了多种强调的停顿选择,堪称无微不至。陈扬一边背一边微微发笑:叶祺完全一口美音,下了笔却是这样优雅的长句,每一处承接都是英式评论文章的老腔调。变态,真是变态。
  
  陈扬的台风并不犀利,相对于他平日的常态更是近乎温和,却有着隐隐的王者气魄。就像巡视专属领地的狮子,安闲随性,只因为真正的胸有成竹。叶祺调高视线看过去,腹诽:怪不得他不紧张,他哪里还需要紧张。此人不仅认为这个第一名该是他的囊中物,恐怕这在场的一百来颗人心也被他算计得毫无差池。他们都会为他所动,无论沉寂还是惊叹,审视还是仰望,无一例外。
  
  叶祺深切地怀疑着,也许全场黑压压的人头在陈扬的眼里就是一个点,镖盘的红心,只需凝神,扬手,胜负已定。
  
  陈扬说完最后一个字,er的尾音散在空气里,然后微微鞠躬,脊背笔挺地走下来。全场掌声顿时炸响。
  
  经久不息的掌声让下一个站上台去继续的家伙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随着掌声得体地微笑,等待着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屏幕上。
  
  叶祺不知道这时候陈扬算他什么人,朋友?兄弟?还是合作伙伴?反正他被自豪的惊涛骇浪席卷了,跳起来热情地拥抱了一下陈扬。后者明显地一愣,立刻把双臂在他背后合拢,用力往里一带:“谢谢你的稿子。”
  
  他们的拥抱在暗处,却依然罩在全场人的视力范围内,稍许弱下去的掌声竟然又响起来。叶祺差点感激涕零,随手抹了一把脸,还好没抹出眼泪来,不至于太丢人:“我没想到它……它效果这么好。”
  
  几乎上万字的文稿里就那么几句排比句,为了加强语势连文章的性质都顾不得了,可见写得何等得意。当时叶祺的初稿出来之后本来想删掉,却被陈扬拦下了,说是交给他就好。
  
  什么叫一击制胜,这就叫一击制胜。大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等待尘埃落定,然后登临王座。
  
  众人再也不吝啬赞美,一个个从前排后排冲过来拍陈扬和叶祺的肩膀,欢欣鼓舞。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理论告诉我们,最高层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实现需求。胜利尚未到手,庆祝已经开始,连评委们都频频回望,看着他们那慈祥的架势就像看着亲儿子。
  
  邱砾原本趴在桌上睡着,闻声抬起头来,模模糊糊看着难掩雀跃的人群,问:“结束了?”
  
  大家本来对他通宵的时候争分夺秒补眠的行为就极为不屑,听了这三字,瞬间都黑了脸。陈扬见状不妙,赶紧把讨论的话题扯到叶祺的天才文稿上去,哈哈一笑,好歹带了过去。
  
  趁乱,叶祺凑到陈扬耳边:“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学会怎么做人?”
  
  陈扬压低嗓音:“等会儿再说,他人就在后面。”
  
  活见了鬼,邱砾居然听见了,站起来就要走。陈扬僵了片刻,很快回过头去按住他:“干嘛呢这是,坐下,还有颁奖典礼呢。”
  
  迫于气势,邱砾慢慢归座。陈扬私下横了叶祺一眼,意外地在他眼里捕捉到一丝委屈,自个儿心里倒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怪得很。他饶有兴趣地回味了一下,嗯,大部分都是新鲜。是啊,多新鲜啊,叶祺也会委屈,今晚果然赚翻了。
  
  同一片月华之下,约二百八十公里外的南京,军区大院。两栋砖红色的小楼并肩而立,除了院里的植物和门前的狗,其余一切外观都一模一样,前看哥俩好,后看还是哥俩好。陈嵇和陈然属于那种罕见的兄弟,一母同胞,人生轨迹完全是平行线,从出生一直相伴到白头。就连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这两栋楼都整得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俩泥胚,俨然七八十年代的端肃风范,却披着挺括的轮廓相亲相爱。
  
  陈飞坐在陈扬家一楼的客厅里,陪着两家四位长辈吃晚饭。陈扬不在,家里就剩他一个小辈,气氛就一直严肃有余活泼不足,逼得他连吃顿饭都恨不得拔军姿。
  
  陈扬妈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最光鲜的一朵花,后来嫁得称心如意,半生心血都倾注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就是她的私人军队,听话得令人匪夷所思。没什么花纹的老式红木桌子上摆着殿堂级别的中式菜肴,连胡萝卜雕花都赫然在案,总觉得与桌面上温厚的实木气息不怎么搭,让人下每一筷子都谨慎得很。
  
  女主人扬起小巧的下巴,亲切地笑着:“来,陈飞,难得我花了一下午准备,你多吃点。”
  
  陈飞低声应了,愈发埋头吃得安静。
  
  不提,都不愿意提,但陈扬这个人毕竟还是存在的,墙上还挂着他高中时得过全国金奖的书法作品,处处都是他在这里成长的痕迹。陈然慢慢放下筷子,问自家儿子:“陈飞,你最近跟你弟弟有联系么。”
  
  怎么可能没有。陈飞咽下嘴里的糖醋排骨,抬眼迎视,“嗯”了一声。
  
  陈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好了”便转身上楼去。楼梯被踏得嘭然作响,回荡在本来就足够沉寂的客厅里。
  
  陈飞的母亲跟丈夫性格相近,都偏温平一路,这时就接过了话头来:“陈扬身体还好么,他一向秋天都免不了要感冒。”
  
  陈扬妈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在灯下显得有些过于耀眼,随着说话的细微动作晃了晃:“如今他也不同以往了,毕竟在部队里历练了几年,身体结实多了。”
  
  陈飞妈和气地笑笑,答了句“那就好”,不动声色说起了别的事情。以前她在军区医院工作了多年,于养生之类的事宜总是非常留心,两家大人都不复年轻,说说这些正应景。
  
  陈飞不似他堂弟那么精人情通事故,杵在这么个空气都微妙的地方简直如坐针毡,没熬多久就借口带了工作回家,逃回了隔壁自己家的房子。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八成是火星上来的奸细。这两个妯娌明明气性不合,却几十年来亲厚得很,连织毛衣的花样都要拿去跟对方有商有量,陈飞晃悠在两个院门之间,头大如斗,只觉得天下兴亡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浑身不舒坦。
  
  陈扬陈扬,从小就是你比较会做人,只有你才会哄我妈和你妈开心,老头子们的眼神到了你身上都和缓几分,可你这回怎么就这么绝。
  
  陈扬陈扬,你哥我宁可到操场跑一百圈,也不愿意赔着小心替你伺候家里人啊……
  




13

13、第五章 瑞雪  
 
 
  辉煌胜利的当夜,叶祺刚洗完澡爬回六楼就被人一把拖着往外走:“庆功去庆功去~”
  
  陈扬居然也站在一群猴子的后面笑,人换下西装后眉目平和了许多,大隐隐于市的低调。
  
  叶祺稍微收拾了一下,不情不愿跟着去了,嘴里小声念着:“怎么都这么豪迈,说通宵就通宵……”
  
  陈扬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拉到极近的地方,低笑道:“也就你淡定,刚拿了三千块钱奖金呢。”
  
  叶祺累得够呛,眼睛都发直,被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飞速烧红了半边脸。
  
  陈扬忍不住躲到一边去笑,众人皆回首围观,正巧撞见叶祺恼羞成怒地一拳挥过去。
  
  有人在侧后方拉住他,声调异常欠扁:“不准殴打功臣!”
  
  叶祺夸张地抽抽鼻子,嚎叫:“他?他功臣?那我是什么?!”
  
  陈扬作恍然大悟状,环顾四周:“原来他嫉妒我啊……”
  
  一通地动山摇的狂笑,直到坐上开往KTV的出租车,还有人滚在别人怀里抽风,话都说不出来。
  
  深更半夜的拉帮结伙去通宵,一准儿没好事。
  
  进了包厢女同胞就跳了出来,高喊着在座的男人都要尊重女性,献歌一首。邱砾略说了几个字表示挣扎,立马招致了舆论攻击,姑娘们吹嘘起了要不是她们卖力地对着评委抛媚眼,今儿也不会赢得这么酣畅淋漓……
  
  这儿说白了都是叶祺的人际关系网,他自然淹没在人堆里左右逢源。陈扬坐在点唱机旁边看了一会儿群魔乱舞,忽然觉得口渴,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水单过目。
  
  “同志们,同志们!”
  
  好事者看见酒水单,一脸奸邪地跳上沙发吸引注意力。
  
  “同志们都听说过叶祺他酒量好,对不对?”
  
  盛名在外,这火一点就着,一煽就旺。叶祺想把人扯下来,已经来不及。
  
  一票小人群情激昂,连包厢里配的铃铛都拿出来敲,齐声起哄:“对!”
  
  “那咱们今晚就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咱去弄几瓶白的来?”语调最后高高扬起,倒是个煽动能力很强的家伙。
  
  叶祺头脑一热,一出口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下去:“只要你们都陪我,咱们就不醉不归!”
  
  众欢声四起,都推邱砾去买酒,说是给姑娘们赔罪。
  
  陈扬不好说什么,等了大约一分钟,找借口出去了一下,追上邱砾:“买好一点的酒。”说着,从自己钱包里抽了几张百元的递过去。
  
  白酒价格越贵,一般入口就越柔和,喝多了也不至于头痛欲裂。
  
  邱砾顿了一下,没接,只道:“拿奖金买就是了,夜里这一闹,明天谁还知道钱都花哪儿了。”
  
  过了一会儿,邱砾一个人拎回来四瓶泸州老窖,还有一叠一次性纸杯。陈扬看了简直想撞墙:上帝啊,老子就少说了一句少买点,丫怎么就来劲了?!
  
  因为角度巧了,顶灯零散的彩光照在四个排成一排的酒瓶子上,奇光异彩。叶祺看了看拿光了东西委顿在台子上的塑料袋,再转了个锐角定在酒瓶上片刻,最后对上陈扬的眼睛。只消一瞬便已通晓,各自意味深长:邱砾这问题大了,都成了私仇了。为了一句怪他不会做人的闲话,他这是想灌死叶祺。
  
  陈扬终究是不放心,趁着众人乱糟糟轮流去点歌的时候挪到叶祺旁边坐下,顺利地混入了战局。自家兄弟,关上门自个儿按在地上打都没什么,但落在别人手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叶祺掌心里转着纸杯,凑到陈扬耳边:“你能喝多少?”
  
  陈扬笑:“没准,看情况。”
  
  想说谢谢,谢意却太沉重,堵在胸口几乎有些往下坠的力度。叶祺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唱首歌给你听?”
  
  陈扬恍惚听谁说过,叶祺正儿八经学过十年的古典西洋乐,于是咀嚼了一下这句琼瑶兮兮的话,只是很识相地点了点头。他凭着直觉猜测,叶祺这话可能分量还挺重的。幸而事实也是如此。
  
  叶祺特地点的歌不知被谁提前了,前奏响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去拿人家递给他的话筒。那双惯常宁和的眼睛骤然深沉起来,陈扬努力从侧面望进去,却什么都看不透。
  
  是西城当年鼎盛时期的《Unbreakable》。
  
  陈扬读中学那阵子曾跟着BBC一字一句地精练过英音,听惯了不怎么明显的卷舌音和棱角分明的音节切换,这会儿凝神听着叶祺圆润的美音,倒真是津津有味。
  
  绵延不绝,词尾的辅音全部连上词首的元音,总觉得那歌声里满溢着低回的温柔,异样而新鲜的感动涌上来,势不可挡。陈扬发觉自己脖颈僵硬,连转过去看着叶祺唱的勇气都没有。这算什么?似狂风骤雨过境,所有感官都被掀掉了平日的塑封,不可思议的柔软敏感,一阵一阵钝痛。
  
  真是过分啊,连前尘往事都纷至沓来。小时候父亲总会说“等你成了有故事的人,自然会懂”,可他没有告诉过陈扬,当他遇到一个同样被太多故事深深缠绕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感觉。
  
  “This love is unbreakable
  The feeling my heart just can’t deny”
  
  低沉音色忽然拔高进入高音区,柔和转成了明亮,果然不是随便拿起麦克风乱来的水准。包厢里竟然安静下来,有人做出了鼓掌的手势,却愣住,良久都没想起该放下。
  
  一曲终了,叶祺自己也若有所思。
  
  好在节奏明快的舞曲很快切上来,夜重新被欢声笑语侵占。活动的能力一点一点回归陈扬的身体,他猛然仰头饮尽杯中辛辣的无色液体,浇不灭的是心底那簇迷惑的火苗。
  
  一轮接一轮,没完没了地有人过来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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