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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小人的嬉闹声,夹竹桃下却是宁静的。白色的花簇拥在一起,从初夏到深秋,没有兴盛,没有颓败,始终温吞地随着微风吐露芬芳。那是不能言语的芬芳,在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幽然地飘进不便言明的情意中,它被感情纠缠着,在不见光的树影下,难得的热烈,也难得的冷静。柳彦杰想,到火车启程的那刻,一切都会随风而去吧。柳彦杰看到周景吻了白凌桀,轻轻地、极温情的吻,碰触地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的舍不得。
等他们分开后,柳彦杰才从树后走了出来。他提醒他们,火车就要开了。
“走吧!”周景对白凌桀说。他背上背包大步向前。
白凌桀跟在他身后。
白利南路上,小贩们在叫卖着油条、臭豆腐,几个卖水果的老头蹲在箩筐旁。白凌桀停下买了几只苹果,又把自己随身的小刀放在布袋里,递给周景,让他在路上吃。火车站前人头攒动。上海西站上插着日本人的旗帜。柳彦杰与他们走上西站的楼梯,穿过候车室,又下了楼梯。
铁道旁站着一群手持刺刀的日本宪兵。开往杭州的火车,停在最西边的一根铁轨上。三人一同上了架在铁轨上天桥。嗒嗒嗒嗒,到处是皮鞋与黑色铁桥发出的碰撞声。当他们走到桥面时,一列火车呼啸着从他们脚下驶过。
火车旁,站着许多依依惜别的亲人。除了周景,或许没有人是去秘密参军的,又或许这群人里也有秘密。大家都在小声交谈。柳彦杰与他们找到车厢后,同样也站在车外。
“到一个地方就记得给我写信。”白凌桀说。
“一定给你写信。”周景握着他的手保证。
“你放心地去,但要记得,上海这里始终有人在等你回家,”柳彦杰说,“我和三爷会帮忙照顾你家里人。”
“谢谢,柳哥。”周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新理了发,很干净。刺硬的板寸,让他看起来更像二十出头的小伙。
白凌桀又把他带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柳彦杰转过身,抽起了烟。他突然想到三年前,柳晨曦就是从这里回到上海。他提着那个大皮箱,等接他回家的人。那天他没有去接他,如果那天是自己去接他就好了。
柳彦杰抬头吐出烟。他注意到铁轨外的夹竹桃也开花了,和兆丰公园里的一样。铁道南北两面各竖着一块石牌楼,上面有黑漆写的“上海西站”四个字。周景要从这条铁轨上离开上海了。周景这次走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很快,火车汽笛响了。
周景带着背包踏上车厢。他留下背影给白凌桀。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向他们两人挥手。柳彦杰与白凌桀也向他挥手。
上了火车后,周景从第三个窗口探出头,白凌桀走上去,两人又开始轻声说话。柳彦杰继续在一旁抽烟。
站台里响起尖锐的打铃声。火车开动了,起先很慢,白凌桀能跟得上的,慢慢变快了,越来越快。就在白凌桀快要跟不上的时候,柳彦杰听到周景今天第一次发出嘹亮的声音,他朝白凌桀大喊:“你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白凌桀不跑了,静静地站在原地,朝周景挥手。
渐渐地,火车看不见了。
周景离开的第二天,兆丰公园被改名为中山公园。信在一周后送到了上海。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每次的信他都写得很隐晦,对他身边环境与战争的隐晦。上海是日本人控制的地方。柳彦杰没有收到过周景的来信。周景的事是由白凌桀告知的。柳彦杰知道他们每月会通一封信。直到十月一日那天,周景极晦涩又高兴地告诉他们,他加入的国民革命军攻克了浙江的永康。原来,周景曾与他们离得那么近。
同年十月十一日,上海沪西发生了一桩惨案。由于南京在两天前与日本签订了数项卖国条约,重庆方面准备对在上海的汪系进行肃清时,遭到了日本人的炮弹。炮弹摧毁了重庆方面的势力,也摧毁了周景在沪西的家。当得到消息的柳彦杰与白凌桀赶到时,周景家已是一片废墟。整条弄堂几乎被夷为平地,没有人逃过这场劫难。
“这件事必须告诉周景,”白凌桀遗憾地说,“他一直给家里写信,家里人每次都回信。瞒也瞒不过去。”
“这会影响他上战场。”柳彦杰提醒他。
“我会跟他说,孩子还活着。”白凌桀像下了什么重要决定。
“他回来的时候,如果看不到孩子,你怎么跟他解释?”
白凌桀说了一句柳彦杰没有料到的话。“雨辰怀孕了,算命的说可能是个男孩。”
柳彦杰过去一直以为白凌桀这辈子也不会有小人。
“你的孩子?”柳彦杰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
“是的,”白凌桀淡淡地说,“我也没有想到。”
白凌桀的孩子在后一年的六月出生。他出生的前一天,周景来信说,国军攻克了湖北长阳,接下去会继续打枝江。
那是周景寄给白凌桀的最后一封信。
柳彦杰在给柳晨曦的书信中写道:我有时会想,白凌桀的这个儿子,也许就是周景。
48
48、尾声 。。。
尾声
1949年5月25日拂晓之时,从原国民党电台的播音室里传来久违的欢呼:“上海解放了!上海解放了!”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极为激动人心的呼声。老百姓像潮水般涌上马路,热烈而又高兴地相互拥抱。“大世界”上悬挂起巨幅的毛泽东头像,男男女女都在欢呼雀跃。喜庆的锣鼓敲起来了,年轻人的秧歌扭起来了。
柳彦杰带着十岁的柳研熙走在贝当路上,到处有欢腾的老百姓与整齐站立的解放军。这些善良的军人们,终于用他们的勇敢与热血换来了战争的胜利。柳彦杰一路向前走。霞飞路上,两座法国人造得楼房前,有人已经拉起一大片横幅。到处都是“欢迎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庆祝上海解放”的标语。竖立着毛泽东与朱德肖像的装甲车开始驶进上海,车头有印着八一的红色五角星。
柳研熙兴奋极了,他钻进人群中和那些学生们一起唱歌跳舞。
柳彦杰很难描绘自己的心情,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得已经不会表达激动的情绪。从日本占领租界后,他每次都会秘密地为抗日战争捐款,连带柳晨曦的那份一同捐。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时候,重庆的军队进入上海。那一天,也是这么的热闹。盘旋的飞机、欢庆的礼炮,人们为解放奔走相告。柳彦杰以为,上海解放了,他高兴过,也兴奋过。可是不久,又打仗了。
中国人与中国人的战争。
当战争快将柳彦杰的精神折磨得麻木之时,这场战役终于结束了,□人获得了胜利。军人,都是了不起的军人,柳彦杰敬重所有真正的军人,无论他们是哪个党派,他们都是中国人,这些人曾为这个国家、为保卫中国战斗过、牺牲过。有了他们,解放最终来临了。这些新来的解放军们也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来到上海时没有征用大楼与民房、没有吃上海的东西,柳彦杰看到这些人在绵绵细雨下睡了好几天的马路。有严明军纪的解放军是能感动百姓的,柳彦杰相信他们会是下个时代的开创者。
柳彦杰见到了那个十五岁的烟纸店姑娘。她穿着一身短袖的女学生装,手捧鲜花送给年轻的解放军。年轻人们的羞涩与腼腆在这个春天里显得多么美好。两个人都脸红了。街边建筑上的青天白日旗被民众撕扯下来,人们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挂上一面面鲜红的旗帜。傻根抛下了人力车,奋力爬到屋顶,在顶上插上一面最大的红旗。他看着红旗咧嘴笑,傻根的笑容是朴实的。
“爸爸,爸爸,我在这里!”柳研熙不知从哪里拿来一面小红旗,兴奋地朝柳彦杰挥舞着。
柳彦杰对柳研熙招手,柳研熙开心地跑回他身边。柳彦杰摸着他的脑袋,问:“孩子,高兴吗?”
“高兴!”柳研熙大声回道。
柳彦杰抬起手,左手上的戒指八年后依旧如初。他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戒指。
“晨曦,上海真的解放了。”
六月,上海进入了军管时期,残余的国民党派势力在军事管制下逐渐瓦解。红色夹竹桃像火一样热烈奔放,又一个初夏来到了。
爬山虎长出新叶,枝繁叶茂地包裹住陈旧的红砖墙。红屋好像又有了新的生命。它在东方升起的日头下泛着柔和的光。院子里的紫藤架下,柳研熙正和陈琦的儿子在看一本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美娟的大女儿平平正仰着头认真地听柳研熙讲汤姆?索亚的冒险故事。二娣的肚子又大了,她坐在长凳上一边看着孩子们,一边打毛衣。罗烈与陈琦正在门口洗车。
柳彦杰在二楼的房间里写信。四年前朋友捎来有关父亲和母亲消息的电报,柳桥涵与朱丽在香港沦陷那天不幸离世了,一同离开的还有吴妈与张医生。柳彦杰那时去了一次香港,为他们办了后事。回来后,他在客厅的壁角设了灵堂,摆放了牌位,中间有父亲、母亲、还有陈安月的相片。每天柳彦杰都会给他们上香。今年已过了第四个清明。
白三爷始终没有等到周景。前一年,他将所有的姨太太与一大笔钱送到了台湾,自己和儿子仍留在上海。还有那些重要的箱子。紫禁城文物除了被国民党带走的一部分,其他已经陆续运返它原来的地方。将来,自己一定会带着研熙去北平的故宫博物院,看一看那些曾经在上海逗留过的中华文化。
他要把这些事都告诉晨曦。柳彦杰慢慢地把它们写在信纸上。一会儿他会让美娟把信投入最近的邮箱。
柳彦杰在信封上贴上邮票,朝门外叫美娟:“美娟!美娟!”
“来了,老爷!”美娟一身碎花衬衫,黑色布裤,简单的发髻。栀子花开的时候,她总是在发髻旁插朵栀子花。她放下抹布,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把这封信送出去。”柳彦杰把信交给美娟。
“好的,老爷。” 美娟拿了信转身离开了房间。她每个月都会替他去寄信,从未说过什么。
书桌上八年前那张他与晨曦的照片依旧静静地摆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晨曦笑得很好看,与自己挨得很近。柳彦杰有时想起来,他与柳晨曦的一切好像就在眼前。
研熙对晨曦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只有看到照片时,才能想起曾有一位很疼爱自己的叔叔。有一次研熙在房间里玩耍,差些砸破了那块万历年间的砚台,柳彦杰之后一直把它藏在挂着锁的抽屉里。钥匙扣仍然每天躺在被子下,虽然是镀金的钥匙扣,却一点也没有褪色。
三楼的紫铜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急促地脚步声,这脚步声中混杂着紧张与难言的兴奋。“二少爷!二少爷!”美娟一路奔跑上来匆匆推开柳彦杰的房门。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做过这么没有规矩的事,有多少年没有喊过柳彦杰“二少爷”。
“怎么了,美娟?”柳彦杰看到美娟涨得通红脸。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与期待。
美娟颤抖地向柳彦杰递来一封信,她激动地甚至无法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是大少爷!二少爷,是大少爷!是大少爷的信!罗烈说,是从英国寄来的,是大少爷寄来的信!”
柳彦杰愣住了。他抵御着内心涌起的强烈的冲动,这冲动比他在钟楼上那天的亢奋更加激烈。柳彦杰嘴上喃喃着说不可能,手却迫不及待地抢过了美娟手中的信。
熟悉的笔迹,这是他熟悉的笔迹。
柳彦杰反反复复检查着信封。崭新的信壳,柳晨曦的笔迹,英国的邮票,英国的邮章,一周前的日期。柳彦杰胆战心惊地揭开信壳,里面掉出一个闪光的金属小环。美娟立刻把它捡了起来,是一枚戒指。柳彦杰认识这枚戒指。
信封里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斜顶的英式房屋前,一个坐在楼梯上的男人。整齐的黑发,柔和的脸,好看的嘴唇,一双宁静的眼睛。他在阶梯上遥望着远方。一切都是他熟知的柳晨曦。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只是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深沉与忧郁。他活着,他竟然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柳彦杰想。他一